梦兰国的夜,与边关的肃杀、王都的喧嚣截然不同。晚风带着水汽和不知名的花香,轻柔地拂过河畔小镇的青石板路。两岸灯火零星倒映在黝黑的河面上,随波光碎成点点金鳞。楚归鸿独坐于临河的一个简陋茶摊旁,粗瓷碗里的当地野茶已然微凉,涩味更重,他却浑然未觉。
三年了。
九百个日夜,思念从未有一刻停歇。它不像烈火般灼烧,却似绵绵春雨,无声无息地渗透骨髓,在每个独处的间隙悄然蔓延。得知上官鹤禅位离去、不知所踪的消息时,他正远在南海之滨。那一刻,心中百感交集,有为他挣脱樊笼的狂喜,有对其安危的隐忧,更有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茫然。
他循着一些模糊的线索,走过许多地方。江南烟雨,塞外风沙,却始终未能捕捉到那只玄鹤的片羽踪影。他学会了克制,学会了等待。那只骄傲的鹤,既然选择了翱翔九天,他便不能、也不愿再做那束缚他的锁链。尊重他的选择,便是这两年来他学会的最深刻的事。或许,遥遥地知道他在这世间的某一处,自由地呼吸,畅快地活着,便已是上苍最大的恩赐。
楚归鸿端起茶碗,将冷涩的茶水一饮而尽,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灯火阑珊的长街尽头。然而,那融入骨血的习惯,总让他的视线带着一丝渺茫的期待。
突然,长街另一头传来一阵杂乱的呼喝与金铁交击之声,骤然划破了小镇宁静的夜色!
“小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把那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
“跟他废什么话!剁了他!”
楚归鸿眉头微蹙,抬眼望去。只见十几名手持各式兵刃、面目凶狠的江湖客,正围攻着一个玄衣人。被围攻之人身形修长挺拔,脸上覆着半张冷硬的玄铁面具,遮住了鼻梁以上的面容,只露出线条紧抿的薄唇和弧度优美的下颌。他手中握着一柄狭长的战刀,刀光在清冷月色与街边昏黄油灯的映照下,流淌着一泓秋水般的寒芒。
以一敌十,那人却不见丝毫慌乱。步伐灵动如鬼魅,在密集的攻势中穿梭闪避,手中长刀挥洒自如。刀势起落间,带着一种楚归鸿熟悉到灵魂里的刚猛霸道,却又糅合了几分难以言喻的飘逸与精准!
楚家刀法!
楚归鸿的心脏猛地一跳!而且是深得其中三昧、甚至融入了自身理解的楚家刀法!只见那人一个旋身,刀光如同匹练般扫过,荡开三柄同时劈来的钢刀,刀尖顺势上挑,精准地点在第四人手腕穴道上,那人惨叫一声,兵器脱手飞出!紧接着,刀柄顺势后撞,重重砸在另一名试图偷袭的壮汉胸口,将其撞得踉跄后退!
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发力,都带着楚家刀法核心的“缠丝劲”与“寸崩”精髓,却又超脱了刀谱的框架,更显狠辣果决,如同为江湖搏杀量身定制!
这刀法…这身形…
楚归鸿的呼吸骤然屏住!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脑海!他猛地站起身,粗瓷茶碗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得粉碎,他却毫无所觉!
就在此时,战团中异变陡生!一名躲在阴影处的瘦高汉子,眼中凶光一闪,悄无声息地掷出一枚喂毒的飞镖,直取玄衣人毫无防备的后心!角度刁钻,时机歹毒!
“小心!”楚归鸿几乎是本能地嘶吼出声!声音未落,他人已如一道离弦的青影,从茶摊激射而出,速度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残影!
玄衣人闻声警觉,身体下意识地便要向左侧规避。然而,楚归鸿的动作更快!他并非去格挡那枚飞镖,而是在玄衣人即将移动的瞬间,一只温热而有力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猛地抓住了玄衣人刚刚格开一刀、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左手手腕!
触手冰凉,腕骨纤细却坚韧,肌肤相贴的刹那,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将楚归鸿彻底淹没!
玄衣人的动作骤然僵住!
楚归鸿的心跳如同战场上的鼙鼓,轰然作响!
四目,终于隔着冰冷的玄铁面具,猝然相对!
面具之下,那双唯一露出的眼睛,瞳孔猛地收缩!先是凌厉的杀意与被打扰的不悦,随即化为惊愕,紧接着是难以置信的震动,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层层荡开,最终倒映出楚归鸿同样写满震惊与狂喜的脸庞!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周围的喊杀声、兵器碰撞声似乎都迅速远去,变得模糊不清。
“你…”楚归鸿喉结剧烈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挤压出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巨大的不确定和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希冀,“…是谁?”
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和僵持,让那掷出飞镖的瘦高汉子一愣,其他围攻者也面面相觑,攻势一缓。他们狐疑地打量着突然出现的楚归鸿,见他气度不凡,又与目标相识(他们以为),心生忌惮,互相使了个眼色,竟发一声喊,搀扶起受伤的同伴,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入小巷深处的黑暗里,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街重归寂静,只剩下满地狼藉和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
手腕处传来的温热与力道依旧清晰。玄衣人缓缓低头,看了一眼楚归鸿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那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他再缓缓抬起眼,隔着那半张玄铁面具,望向那双深邃眼眸中翻涌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思念、惊喜与小心翼翼。
几乎是同一时刻,两个声音,带着同样的震惊和不可思议,同时响起:
“你怎么在这?” 清冷的声线,透过面具传来,带着一丝极细微的沙哑,是楚归鸿在梦里回味过无数次的声音。
“你怎么在这?” 急切而低沉,充满了两年积压的牵挂与失而复得的悸动。
话音落下,两人都愣住了。随即,一种难以言喻的、只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默契与恍然,驱散了所有的剑拔弩张和陌生感。紧绷的气氛悄然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可笑的荒诞与巨大的庆幸。
上官鹤手腕微动,楚归鸿这才如梦初醒,带着万分不舍,缓缓松开了手指。那冰凉的触感离开掌心,留下空落落的灼热。
“咳,”上官鹤率先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他抬手轻轻调整了一下脸上的面具,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平淡,却似乎比两年前多了几分松快,“皇帝?”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早当腻了。日日对着那些老头子念经,批不完的狗屁倒灶奏章,走不完的繁文缛节,连御花园里的鹤都比朕自由。哪有……”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这烟火气十足的陌生小镇,扫过头顶那轮自由的明月,声音里透出一种由衷的惬意,“…当个江湖浪客来得痛快?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看谁不顺眼,还能揍一顿,岂不快哉?”
他拍了拍腰间那柄染血的长刀,又指了指自己脸上的面具:“现在,没上官鹤了。江湖朋友给面子,叫一声‘玄影’。”他语气随意,甚至带着点懒洋洋的炫耀,“在这梦兰国地界,弄了个小摊子,叫‘逍遥阁’。我嘛,勉强算个大当家。”
“逍遥阁…大当家…”楚归鸿低声重复着,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化为实质流淌出来。他看着眼前这个人,褪去了龙袍的沉重与宫廷的束缚,如同宝剑终于离开了华美的剑鞘,在江湖的月光下展露出最原本、最耀眼也最不羁的锋芒。所有的担忧、所有的寻找,在这一刻都有了答案,化为满腔的欣慰与释然。他向前一步,靠得更近,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坦然:
“是啊,天下太平,四海无波。我这将军,也成了庙堂里的摆设,无所事事。前些日子,便索性辞了官,交了印,如今…就是个无官一身轻的闲散人了。”他刻意放缓了语速,目光灼灼地看着上官鹤,像等待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正愁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能否沾大当家的光,讨碗闲饭吃?”
他顿了顿,嘴角扬起一个明朗的、带着少年气的弧度,仿佛回到了初遇的时光,眼中是纯粹的热忱与期待,一字一句,郑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