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按时启幕,鎏金烛台燃着暖光,映得殿内杯盏流光、佳肴错落,悠扬的乐声裹着酒香漫过每一处角落。
谢丹尔依礼落座于奈维纳右侧,银质餐具在指尖轻叩,目光不经意扫过身侧少年——往日里总黏着他、吵着要他夹菜的小皇帝,此刻竟闷头盯着餐盘,叉起食物便往嘴里送,全程一言不发,连眼角余光都没往他这边飘。
谢丹尔心头了然,方才更衣室里的谈话终究惹得这孩子不快,这会儿是故意沉着脸,给他甩脸色呢。
按宫廷礼制,晚宴开场时君主需起身致辞,慰勉宾客、共贺生辰,可奈维纳全然没顾及这些规矩,只顾着低头扒拉盘中餐,腮帮鼓鼓的,眼底藏着未散的执拗,摆明了要闹些小脾气。
殿内宾客瞧着小皇帝反常的模样,皆心照不宣地放缓动作,目光偶尔在二人之间流转,带着几分隐秘的揣测,殿内氛围竟悄悄沉了几分。
谢丹尔见状,指尖轻搁桌面,缓缓站起身来。他身形挺拔,深蓝色常服衬得眉眼愈发清俊冷冽,不过是一个简单的起身动作,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
殿内众人瞬时识趣地停下用餐,纷纷放下餐具,目光齐刷刷聚集在他身上,连流淌的乐声都似轻缓了几分。
此刻的他,虽居侧位,却俨然成了全场焦点,那股运筹帷幄的气场,竟隐隐盖过了主位上的少年君主,仿佛他才是这场宴会的核心,才是这片国土真正的掌权者。
可谢丹尔对此毫无所觉,亦无半分逾矩之心,他抬手端起面前的高脚酒杯,杯中红酒晃过细碎的光泽,薄唇轻启,声音沉稳有力,清晰传至殿内每一处:“今日幸得各位王公贵族、朝臣贤达,于百忙之中拨冗赴宴,共贺陛下生辰,我在此代陛下致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内众人,语气添了几分恳切,“在场诸位,许多人与我一同看着陛下长大,从垂髫稚子到如今执掌国柄,也一同见证着这片土地风调雨顺、日渐繁荣。今夜良辰,愿与诸位共饮此杯,”话音落,他抬手举杯,目光转向主位上的奈维纳,眼底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
在场众人纷纷举起高脚杯,杯沿碰撞间响起清脆声响,殷红酒液入喉,殿内紧绷的气氛总算缓和了几分,悠扬乐声再度流转,宾客们重拾谈笑,餐盘碰撞声与低语声交织,晚宴重回热闹模样。
谢丹尔缓缓落座,指尖轻放桌面,目光若有似无地掠过身侧的奈维纳。
晚宴照常推进,珍馐佳肴不断呈上,香气弥漫殿内,奈维纳沉默半晌,才悄悄抬眼,用眼角余光轻轻瞟了谢丹尔一眼,声音压得极轻,似怕被旁人听见:“晚宴结束后,你能到我寝宫来吗?”
谢丹尔本就打算晚宴散场后,找机会同这闹脾气的小家伙好生聊聊,化解方才的不快,如今奈维纳主动开口提及,倒让他心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他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下。
指尖探入随身口袋,翻出一颗裹着银箔纸的糖果,递到奈维纳面前,是往日里哄他开心的模样。
奈维纳瞥了眼那颗小巧的糖果,银箔纸在烛火下泛着微光,心里暗自嘟囔:“又是这种哄小孩的东西……”嘴上没说什么,却还是悄悄抬手接过,指尖捏着糖果,藏在袖摆里。
夜色浸满宫殿,晚宴散去的喧嚣渐次沉寂,唯有寝宫廊下的烛火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谢丹尔推门而入时,奈维纳正站在窗边,背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僵硬,宽大的衣袍垂落,掩去了少年人本该有的鲜活,只剩满室沉寂的凝重。
“夜晚风大,你小心着凉。”谢丹尔反手合上门,声音放得温和,带着几分刻意的放缓,想消解白日里谈话的芥蒂。
他走上前两步,目光落在奈维纳攥紧的拳头上,指节泛白,显然心绪未平。
奈维纳缓缓转过身,眼底没有了白日的执拗与委屈,反倒藏着一种谢丹尔从未见过的冷冽:“我前些日子,听人说了一些宫里的趣事?”
谢丹尔还是第一次从奈维纳身上感受到君主的威压,那感觉很熟悉——很像先皇。
第六感告诉他,很危险。
少年人抬手,掌心摊开,赫然是那柄谢丹尔送他的匕首,寒光顺着刀刃流淌,映得他瞳孔泛着冷光。
谢丹尔心头微沉,却只轻声道:“怎么突然把它拿出来了?这匕首锋利,小心伤着自己。”说着便要伸手去接,指尖尚未触到刀柄,奈维纳却猛地往后一缩,脚步踉跄着退到墙角,后背抵着冰凉的墙面,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伤自己?”奈维纳的声音发颤,却带着一股狠劲,“谢丹尔,你告诉我,克沃普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父皇又做错了什么?”他抬眼望着谢丹尔,眼底翻涌着委屈、愤怒,还有一丝被背叛的惶恐,“你说不会对我动手,可你对最忠诚的人、对曾经的皇帝都能下狠手,我凭什么信你?”
谢丹尔眉心紧蹙,正要开口解释,话到嘴边却被奈维纳的动作打断。
少年人猛地往前冲了两步,手中匕首直指谢丹尔心口,动作带着少年人的莽撞,却又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谢丹尔下意识想侧身避开,可瞥见奈维纳眼底的慌乱与决绝,动作竟顿了半分——他从未想过,这把亲手送出去的匕首,有朝一日会对着自己。
就是这短暂的迟疑,刀刃已刺破衣料,狠狠扎进了谢丹尔的胸膛。剧痛瞬间蔓延开来,温热的血液顺着刀刃汩汩涌出,染红了深蓝色的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红。
谢丹尔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插在胸口的匕首,又抬眼望向奈维纳,眼底满是错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奈维纳的手还僵在原地,握着刀柄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脸上满是愤怒,泪水瞬间涌了上来,顺着脸颊滚落:“不是你害得我父母双亡吗?凭什么……凭什么要一直装作一副很爱我的样子……我恨死你的虚伪了……”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谢丹尔胸口剧痛钻心,温热的血顺着刀刃汩汩涌出,浸湿了深蓝色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刺目的红。
他意识渐渐发沉,却仍强撑着抬起手,指尖泛白,带着最后一丝气力,缓缓朝奈维纳的脸颊探去——那双手曾无数次为他整理礼服、拭去泪水,此刻只剩满心的怅然与不舍,想再触一次少年熟悉的温度。
可指尖尚未靠近,奈维纳却猛地扔下匕首,“哐当”一声脆响砸在地面,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少年人眼底翻涌着极致的疯狂与怨怼,猛地俯身,双手死死掐住了谢丹尔的脖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青筋顺着小臂凸起,脸上满是扭曲的恨意,再无半分往日的稚气与依赖。
“难道不是你勾引的父皇吗?!”他的声音发颤,却带着歇斯底里的狠劲,一遍遍地嘶吼质问,唾沫星子溅在谢丹尔苍白的脸上,“你说啊!是不是你!”他收紧指尖,看着谢丹尔因窒息而涨红的脸颊,眼底的怨毒愈发浓烈,“你长这么一张狐媚的脸,就不该待在朝堂上,就该离权力远一点!离父皇远一点!离我也远一点!”
每一句质问都像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谢丹尔的心口,比胸口的剧痛更甚。
谢丹尔哭了,头一次因为不被爱而哭,他用爱意浇灌的花朵却说他的爱意是毒药。
他用温柔与庇护浇灌多年的花,终是长歪了枝桠,反过来将他的爱意贬得一文不值,字字句句都在斥责这份深情是祸端。
窒息的痛感裹着彻骨的寒凉漫上心头,意识沉浮间,他忽然想起那天,那个人倒在他怀中,浑身是血,濒临死亡的气息缠满身侧,却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一遍又一遍地贴着他的耳畔,低哑又执拗地说着“我爱你”。
二十八载人生,风雨飘摇,人心叵测,唯有那人的爱意赤诚滚烫,毫无保留。可这份唯一的温暖,早已被他亲手埋葬在岁月深处,如今回首,只剩满心空落与迟来的悔意,伴着脖颈间越来越紧的力道,一点点沉入无边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