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按下发送键，文档右上角那个恼人的“未保存”标记终于消失了。窗外，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雨幕中扭曲变形，像是浸了水的廉价油画。办公室里只剩我这一盏惨白的顶灯亮着，光晕在堆满文件的隔板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阴影，像随时会扑下来的怪兽。中央空调早就停止呻吟，空气闷得能拧出水，带着隔夜咖啡和灰尘混合的酸腐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堵在胸口。

寂静中，只有键盘偶尔发出的一声“咔哒”，或者窗外雨水敲打玻璃的噼啪声，单调得令人昏昏欲睡，又无端地让人心悸。我揉了揉酸涩发烫的眼眶，指尖下的皮肤油腻黏腻。又是一个被报表和数据埋葬到深夜的日子，陈默这个名字，大概和角落里那盆半死不活的绿萝一样，不过是这巨大水泥森林里一片模糊的背景板。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短促而尖锐，像一根冰针刺破了粘稠的空气。

不是微信那熟悉的提示音，也不是邮件沉闷的嗡鸣。这震动带着一种陌生的、令人牙酸的频率，仿佛骨骼在摩擦。我皱着眉掏出手机，冰冷的金属外壳贴在汗湿的掌心，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屏幕亮得刺眼，幽蓝的光映着我疲惫而茫然的脸。没有来电显示，没有短信图标，屏幕中央，孤零零地悬浮着一个从未见过的、边缘粗糙的图标，像一只腐烂的眼睛，正中央是一个猩红的数字“1”。

鬼使神差地，或者说，是被那不详的震动蛊惑了，我的指尖在屏幕上轻轻一点。

图标瞬间消失，屏幕被一张照片完全占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凝固。办公室令人窒息的闷热，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电脑主机低沉的嗡鸣……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感觉都猛地被抽离了，只剩下心脏在空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撞得耳膜生疼。

照片的背景，清晰得令人绝望。灰扑扑的地毯，上面散落着几份熟悉的蓝色文件夹——那是下午王胖子随手扔在我这边的项目资料，边缘还沾着一点可疑的咖啡渍。还有我右手边那个柜子，第三层抽屉拉手掉了漆，露出底下灰白的金属——那是我上周不小心用钥匙刮掉的。

背景，毫无疑问，就是此刻我身处的这个工位。我的工位。

但照片的主体……照片的主体是我自己。

一个扭曲、狰狞、完全陌生的“我”。眼睛因极度的恐惧或痛苦而暴凸，几乎要裂出眼眶，嘴巴以一种人类下颌难以达到的角度撕裂开来，形成一个无声的、凝固的绝望嘶吼。最刺眼的，是胸口。一柄样式极其普通、刀刃却闪着寒光的厨房尖刀，深深地没入左胸位置，只留下一个简陋的黑色塑料刀柄突兀地戳在那里。粘稠、发暗的血迹，像打翻的墨汁，在灰蓝色的廉价工装衬衫上疯狂洇开，一大片一大片，浸透了布料，甚至在地毯上蜿蜒出令人作呕的痕迹。

照片的视角，是从我的正前方俯拍下来的。冰冷，精确，带着一种屠宰场记录般的漠然。

一股冰冷的洪流，从我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胃袋狠狠抽搐，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我猛地捂住嘴，身体因为剧烈的反胃和无法遏制的恐惧而剧烈颤抖，椅子腿在地板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惊悚。

假的！一定是恶作剧！是哪个混蛋用PS合成的？！我大口喘着气，像离水的鱼，手指痉挛般地在屏幕上疯狂滑动、点击、长按。没有发送者信息，没有拍摄时间地点，没有删除选项！这张照片就像是用烙铁直接烫在手机屏幕深处，顽固地霸占着整个视野。我甚至想关机，可那幽蓝的光，那凝固的恐怖影像，依旧死死地吸附在屏幕上。

就在我几乎要因为窒息而眼前发黑时，屏幕闪了一下。

那张凝固的死亡照片，消失了。

快得如同幻觉。

屏幕干干净净，回到了主界面。壁纸是我很久以前随手拍的一张模糊的街景，此刻却透着说不出的虚假和平静。

冷汗浸透了我的衬衫后襟，紧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心脏还在胸腔里狂乱地撞击着，咚咚，咚咚，每一下都震得我头晕目眩。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动作大得几乎掀翻椅子。背脊死死抵住冰冷的隔板，仿佛那单薄的塑料板能给我一丝屏障。眼睛惊恐地扫视着周围——空无一人的办公区，一排排沉默的隔间像墓碑一样矗立在昏暗中，远处复印机待机的红色指示灯像某种生物窥视的眼睛。天花板角落的烟雾报警器，那个小小的红点，此刻也闪烁着不祥的光。

是谁？谁在拍这张照片？谁把它发给了我？他/它……现在是不是就藏在这片影影绰绰的黑暗里？正看着我此刻惊恐万状的丑态？

我像受惊的兔子，耳朵捕捉着空气里最细微的声响。只有中央空调通风口发出极其低微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像垂死者的叹息。窗外的雨似乎更大了，密集地敲打着玻璃，仿佛无数冰冷的手指在急切地叩击，想要破窗而入。我死死攥着那部滚烫的手机，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它刚才还像个沉默的金属块，现在却像一个刚刚喷射出致命毒液的活物，在我掌心不安地悸动。那张照片的每一个像素，那凝固的狰狞表情，那刺眼的刀柄，那粘稠发黑的血迹……都深深烙进了我的视网膜，在黑暗中反复灼烧。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解锁。主界面干净得可怕，没有任何新通知，没有任何异常。我疯了一样点开图库，最新的照片还停留在上周公司聚餐时一张模糊的合影。没有那张恐怖的图片。相册回收站？空的。没有一丝痕迹，仿佛那几秒钟的恐怖凝视，只是我被加班压垮的神经制造出来的一场逼真的噩梦。

但掌心残留的手机震动感，那尖锐冰冷的频率，真实得不容置疑。还有此刻充斥全身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恐惧，它们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不敢再在这个地方多待一秒。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抓起椅背上皱巴巴的外套，胡乱套上，甚至来不及关掉电脑屏幕。那幽蓝的光映着未关闭的文档，像一只嘲弄的眼睛。我踉跄着冲向电梯间，手指哆嗦着，近乎失控地疯狂戳按着向下的按钮。电梯门冰冷地反射着我苍白扭曲的脸，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门开了，空无一人。我像被恶鬼追赶一样冲进去，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壁。电梯开始下降，轻微的失重感传来，头顶惨白的光线稳定地亮着，但丝毫不能驱散我骨髓里透出的寒意。数字一层层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像一个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终于，“叮”一声轻响，一楼到了。门滑开，大厅里明亮的光线和保安亭模糊的人影让我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丁点。我几乎是跑着冲了出去，一头扎进门外冰冷潮湿的雨夜里。密集的雨点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打湿了头发和外套，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反而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

我站在湿漉漉的街边，大口呼吸着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汽车尾气味的冰冷空气。雨幕让远处的霓虹灯牌变得模糊而扭曲，像流淌的鲜血。我掏出手机，屏幕在雨水的冲刷下亮得刺眼。我死死盯着它，屏幕上是干净的主界面。没有照片，没有消息。

真的……是幻觉？是压力太大了？我疲惫地揉了揉剧痛的太阳穴，试图说服自己。一定是这样。那张照片太荒谬了，太……超现实了。谁会那样杀死我？又怎么可能在那个角度拍下照片？逻辑上根本讲不通。

一辆空载的出租车溅着水花驶近，黄色的顶灯在雨帘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我几乎是扑过去拉开车门，湿漉漉地把自己摔进后座，报出住址时，声音还在微微发颤。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大概以为我只是个被大雨淋透的普通加班族。车子在积水的路面上行驶，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左右摇摆，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唰——唰——”声。车窗外，被雨水浸泡的城市像一幅褪色的、流动的抽象画，扭曲的灯光和模糊的轮廓不断掠过。

我把头靠在冰凉的车窗上，试图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太累了，一定是太累了。明天……明天一切都会恢复正常。我闭上眼睛，但那凝固的死亡影像，那双暴凸的眼睛，那把没入胸膛的刀……却固执地悬浮在黑暗的视野里，清晰无比。

接下来几天，我过得如同惊弓之鸟。任何一点突兀的声响——同事突然拍我肩膀，手机收到消息的震动，甚至电梯到达的“叮咚”声——都能让我浑身一激灵，心脏狂跳。办公室里似乎总有一道若有若无的目光黏在我背上，每次猛地回头，却只对上同事们或疲惫或漠然的脸。我变得沉默寡言，神经质地频繁查看手机，每一个图标闪烁都让我如临大敌。睡眠成了奢侈品，即使勉强睡着，也总被胸口被利刃刺穿的剧痛惊醒，冷汗浸透床单。白天的阳光和嘈杂的人声，都无法驱散那份如影随形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日子在极度的煎熬中爬行。那张照片没有再出现。最初的惊涛骇浪渐渐退去，留下的是浑浊的、令人窒息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自嘲的怀疑。也许，真的只是幻觉？一场由高压、缺乏睡眠和潜意识恐惧共同编织的噩梦？我甚至开始强迫自己回到工位，像往常一样处理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试图用机械的忙碌麻痹自己。只是，我依旧不敢在办公室待到太晚，下班铃一响，总是第一个冲出大门。

那天下午，空气依旧沉闷。项目进度会上，王胖子又在唾沫横飞地邀功，把团队熬夜的成果全揽在自己头上。我坐在角落，看着他红光满面的脸，听着他夸大其词的描述，心里像塞了一团浸透酸液的棉花，堵得难受。偏头痛又开始隐隐发作，太阳穴突突地跳。我揉了揉额角，借口去洗手间，起身离开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会议室。

刚走到靠近西侧落地窗的走廊，想透口气，一阵突如其来的、极其尖锐刺耳的震动猛地从我裤袋里炸开！

嗡——嗡——嗡——

那声音！那令人牙酸的、如同骨骼摩擦的频率！和那天深夜一模一样！

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无法呼吸。我僵硬地站在原地，走廊里明亮的灯光此刻白得瘆人。口袋里那个小小的金属方块，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灼烧着我的大腿皮肤，又像一个剧烈跳动的、充满恶意的活物心脏。

嗡——嗡——嗡——

震动固执地持续着，每一下都精准地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喧嚣变得遥远而不真实。我能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走廊尽头有同事走过，好奇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在奇怪我为什么像个雕塑一样杵在那里。

不行……不能在这里……

我几乎是挪动着双腿，跌跌撞撞地冲进旁边空无一人的茶水间。反手“砰”地一声关上门，背脊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仿佛这样能隔绝外面的一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我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把那个不断震动、仿佛随时会爆炸的恐怖源头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幽蓝的光，再次亮起。

屏幕上，那个腐烂眼睛般的陌生图标，猩红的“1”字，像一滴凝固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