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帕基的童年,是在父母交叠的制服影子里泡大的。父亲胸前的治安官制服总泛着独属于正义的冷光,母亲的笔记本上,一笔一划记录着所有发生过的事实——他们并肩站在阳光下的模样,成了他辨认善恶对错的最初标尺。
十七年里,他始终觉得自己住的地方是被阳光泡透的,在父母裹着暖意的爱里安稳生长,直到成年礼前十天,那片熟悉的阳光,突然被浓云彻底遮住了。
那天他在阁楼看书,阳光从斜顶窗户漏下来,在阿帕基身上铺了片暖融融的光斑。书页上,坏蛋被正义的法官绳之以法后幡然悔悟的情节,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仍不觉得腻——就像每次看父母穿着治安官制服出门的背影时,心里总会悄悄笃定:将来,自己也要成为那样的人。
“咔嚓——”
楼下突然传来清脆的玻璃碎裂声。阿帕基立刻从阁楼起身,下楼询问父亲发生了什么,却被猛地冲出来的母亲狠狠撞了出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整个人从二楼窗台摔进了花圃。月季的尖刺瞬间划破半边脸颊,刺痛钻心的刹那,他仰头看见母亲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背后插着一柄带血的长枪,猩红的血珠顺着枪杆滚落,像一朵骤然绽裂在她背上的红玫瑰。
温热的血溅在他脸上,顺着下颌线滴进泥土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渍痕。母亲的嘴唇艰难地动了动,没有声音传出来,可那个“跑”字的口型,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烙印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不顾一切地向前疯跑,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像附骨之疽,每一声都敲得他心头发颤。这场亡命追逐没头没尾,直到阿帕基被死死逼到黑森林的边缘——身前是树影,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杀人犯。再没别的路了,他只能咬着牙,一头扎进了那片吞噬光线的森林里。他清楚父母最近追查的那件案子——上个月,磨坊主的女儿惨死在巷子里,不仅遭人奸杀,尸身上还留着一条明显不属于她的昂贵丝巾。
可他哪里知道,父母在笔记本上一笔笔圈画排查的嫌疑人名字,早在司法官推杯换盏的酒桌上,就被悄悄换成了另一串无关痛痒的名字。那些真正该被追查的身影,此刻不知在哪潇洒快活
直到阿帕基的身影彻底钻入森林深处,紧随其后的那群人猛地顿住了脚步。林边霎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私语,有人压低声音发问:“他跑进那鬼地方了,现在咋办?”
“还能咋办?”另一个声音带着明显的不耐,“就给那么点钱,难不成真要豁出命去追?”
“这破林子,除了那帮下贱不要命的农夫,还有谁敢往里闯?”有人嗤笑一声,话锋一转,“哦,那个守林员?装什么好人。依我看,直接回去回话得了——搞不好他自己就得死在里头。”
阿帕基蜷缩在巨树后大口喘着气,后背早被冷汗浸透。不知耗了多久,林外渐渐暗了下来,他才敢探出头张望——追兵早已不见踪影,星星正悄悄爬上墨蓝的天幕。
深夜的雾气成了最好的掩护。阿帕基顺着林间小道摸回家,胸腔里翻涌着复仇的火焰,他只想为父母讨回公道,让真正的罪人得到惩罚。
“只要把证据交给法官大人就好……他一定会惩罚所有坏人的。”阿帕基攥紧怀里的希望,一路冲进教会时,正撞见司法官用银质小刀剖开油光锃亮的烤鹅,滚烫的油汁正一滴滴落在他胸前的法徽上,晕开一片片污浊。
“法官大人……”阿帕基的声音还在发颤,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这是少女案的真凶,还有今天下午杀害我父母的凶手!我记得他们的样子,请您为我父母主持公道!”
司法官漫不经心地扫过纸页最上面的名字,像被烙铁烫了似的猛地跳起来,抓起桌上厚重的法典就往阿帕基头顶砸去。
“反了!反了!”唾沫星子喷在阿帕基脸上,他厉声咆哮,“你爹娘本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私通盗匪还不够,竟敢污蔑镇长的亲眷!我看他们死了才干净!”
周围的教士闻声侧目,惊愕的目光像针一样扎过来。阿帕基被砸得踉跄后退,胸腔里瞬间炸开滔天怒火——那些纸页散在地上,每一张都写着父母的冤屈,每一笔都记着凶手的罪证!
“你凭什么!”阿帕基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咬得咯咯作响,声音因愤怒而嘶哑,“你连看都没看!那些证据明明……”
“明明是你们这些贱民编造的鬼话!”司法官的怒吼打断了他。
阿帕基盯着对方胸前沾着油渍的法徽,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父母死不瞑目,这披着法袍的豺狼竟如此颠倒黑白!愤怒像岩浆一样在血管里冲撞,他死死盯着司法官那张狰狞的脸,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原来这就是他拼死也要寻求的“公道”。
他撑着地板起身时,额角的血珠正顺着眉骨往眼眶里滚。司法官的咆哮还在耳边炸响,周遭的人却都垂着头,没人敢抬眼撞上他的目光。阿帕基捡起地上的法典,皮革封面上那枚司法官的油手印,像块丑陋的疤。
阿帕基猛地抬头,视线像淬了冰的钉子,死死钉在司法官眼里——他要把这张脸,连带着那副嘴脸,一并剜进自己骨头里。
司法官被他看得踉跄后退半步,刚要说出“反了你”,就被硬塞进嘴的法典堵了个结实。阿帕基的胳膊在抖,不是怕,是怒到发颤,他卯足了劲把法典往里顶,直到看见对方憋得发紫的脸,才猛地转身,膝盖狠狠撞上那截松弛的下巴。
“砰”的闷响里,司法官像袋灌了铅的蛇皮袋子,直挺挺砸在雪白的地砖上。阿帕基没有犹豫,抄起地上的证据就冲出门。星光正一点点化开,他往森林深处跑,身后那座住了十七年的镇子,此刻在夜光里像块被虫蛀空的蛋糕,密密麻麻的窟窿里,正往外淌着发臭的脓。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脚步在崎岖的林间小路上踉跄却坚定。身后的风声仿佛还在重复着父母临终前的抵抗,那些被掩盖的罪恶像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着灼人的恨意。黑森林的雾气模糊了视线,却挡不住他眼底燃得愈发炽烈的火焰——哪怕要踏过荆棘、与阴影为敌,这场以正义为名的复仇,他必须走到终点。可是就在下一秒,他猛的顿住脚步。
可他现在该怎么办?父母的骤然离世像一场荒诞的噩梦——明明昨天还在餐桌旁和自己闲聊打趣,转瞬间就阴阳两隔。当那股灼烧理智的怒火渐渐褪去,刺骨的恐惧与茫然便如潮水般将他淹没。直到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些曾是他生命里唯一支撑的存在,真的彻底消失了。世界在眼前轰然崩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疼。
一滴眼泪砸在阿帕基的手背上,凉得像深冬的雪花。他蜷缩在沙发里,声音轻得快要碎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指尖下的证据纸上,母亲的字迹还带着熟悉的温度,阿帕基盯着那行字出神时,布加拉提将一碗热气腾腾的土豆汤放在他面前。对方的目光落在他泛红的眼尾,轻声问:“你拿到少女案的证据了?”
阿帕基从油布里翻找片刻,抽出一小沓资料:“死者身上有一条不属于她的昂贵丝巾,查过是卢森特三个月前买的。”他把资料往桌上推了推,喉结滚动着发涩的音,“调查时还发现,卢森特多次骚扰过受害者。”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布加拉提,眼底的悲哀几乎要漫出来,“还有目击证人说,看到卢森特从那条巷子里出来时,身上带着血迹。”
“我们一起去给他们报仇,怎么样?”
阿帕基望着碗里翻腾的热气,视线转向布加拉提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真的吗?可我们该怎么复仇?镇长一家多半都不干净,连教会都和他们牵扯不清……”
布加拉提把汤碗往他面前又推了推,拿起那沓证据翻看:“先吃点东西,在森林里跑了这么久,早该饿了。”他从资料里挑出一张照片夹在指尖,照片上的卢森特正对着镜头假笑。布加拉提抬眼看向阿帕基,语气里藏着笃定:“明天我们去拜访镇长——正好,司法官先生明天会暂住镇长家。”
阿帕基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向布加拉提的瞬间想到了什么,声音里撞出点光亮:“后天是朝圣节!”
布加拉提唇边漾开笑意,指尖在卢森特的照片上轻轻敲了敲,证据纸页在他掌心发出细碎的摩擦声。“证据已经够了,”他抬眼看向阿帕基,眼底的光像淬了火,“朝圣节上有场好戏等着他们——那些人,总会得到报应的。”
布加拉提抬手抚上阿帕基的发顶,指腹轻轻摩挲着他凌乱的发丝,语气温柔得像在哄一只受了伤的小兽:“我们一起去为他们复仇。”
指尖顺着发丝滑到后颈,带着不容错辨的力度按了按,他垂眸看着阿帕基泛红的眼眶,笑意里却浸着点冰碴:“证据已经够了,镇长他们跑不了的。”
“毕竟”布加拉提拿起那张卢森特的照片,拇指缓缓碾过照片上男人的脸,声音轻得像叹息,“朝拜节的篝火,总要烧点什么才够热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