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天,父亲蹲在灶房门口,嘴里啪嗒啪嗒砸着劣质烟卷,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接生婆手里那团血糊糊的东西。我妈虚脱地躺在土炕上,汗水和血水浸透了身下那层薄薄的发硬的稻草垫子,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了。
接生婆把那团湿漉漉、还带着腥气的肉块——我的胎盘——递过去,父亲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像饿久了的野狗终于嗅到了肉腥。
他一把夺过,粗糙的手指捻了捻那滑腻的肉膜,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半斤…好,好,够换半斤肥膘了!”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熏得焦黄的牙,仿佛那不是他刚出生的女儿身上剥落的东西,而是从天而降的肥肉。我嘹亮的啼哭在弥漫着血腥和汗臭的土屋里炸开,成了这场交易最刺耳的伴奏。
屋外,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低矮的土坯房檐,压得人喘不过气。
十八岁,我像一件过季的、被急于脱手的旧家具,被父亲塞进了一辆开往城里的破旧中巴车。
车窗玻璃裂着蛛网般的纹路,模糊地映出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他没看我,只对着车窗外的亲戚搓着手,脸上堆起一种混合着讨好和终于解脱了的轻松笑容:“娃儿进城享福去咧,主家阔气,包吃住,月月还有钱拿!比窝在这穷山沟强百倍!”车发动时卷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脸,他也没抬手擦一下,只是眯着眼,目送车子摇摇晃晃地驶离那片生养了我却从未给过我一丝暖意的贫瘠土地,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城里的“主家”是一栋镶着冰冷瓷砖的小楼,空气里永远飘着消毒水和昂贵皮革混合的怪味。
我的“福”就是擦亮那些光可鉴人的地板,清洗堆满油腻碗碟的水槽,忍受女主人刀子一样挑剔刻薄的目光,以及那个比我大两岁的“少爷”粘腻的带着评估货物价值的窥探。他叫王鹏,眼神总像滑腻的鼻涕虫,黏糊糊地贴在我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尤其在腰臀间打转。
那晚的闷热像一层湿透的厚布,紧紧裹着人。我蜷在狭窄逼仄的保姆间硬板床上,身下的薄褥子被汗水浸得微潮。
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道被走廊灯光拉长的黑影悄无声息地溜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酒气。是王鹏。
“小村姑,一个人睡多冷清…”他喷着酒气的嘴凑过来,一只汗湿的手迫不及待地探向我的领口,带着令人作呕的急切。
黑暗中,我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冰碴。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但比恐惧更尖锐更滚烫的,是那股从骨头缝里炸开的被当成牲口买卖的屈辱和暴怒!
我猛地曲起膝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他毫无防备的腰腹狠狠顶撞过去!那一下凝聚了我十八年积攒的所有不甘和恨意,又快又狠。
“呃啊——!”
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嚎叫在死寂的夜里炸开。
王鹏像只被丢进滚水里的虾米,猛地弓起身子,捂着肚子踉跄后退,“咚”一声重重撞在门框上,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剩下痛苦的倒抽冷气声。
外面立刻传来女主人的尖声叫骂和急促的脚步声。
我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个蜷缩在地上哀嚎的废物,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赤着脚,只抓起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毫不犹豫地撞开冲过来的肥胖身影,朝着楼梯口狂奔。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身后是刺耳的尖叫和咆哮,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我的后背。
冰冷的大理石地面硌着脚心,生疼,但这疼让我清醒。我冲出那扇沉重的象征牢笼的雕花铁门,一头扎进城市深夜陌生而冰冷的黑暗里,肺叶像破风箱般剧烈地扯动,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汽车尾气却无比自由的空气。
脚下的路延伸向未知,但我知道,我绝不能再被任何人像牲口一样按在案板上。
凌晨的风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我漫无目的地狂奔,直到肺里火烧火燎,才在一个堆满垃圾桶的昏暗巷口停下,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滑坐下去。
世界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天亮后,我用藏在贴身口袋里被汗水浸得发软的几张零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硬得像石头的馒头。
蹲在人才市场喧闹肮脏的角落里啃着,听着周围各种带着浓重乡音的讨价还价声,眼神像雷达一样扫过那些招工信息。
最终,我的目光死死钉在一张不起眼的红纸上:“XX大学食堂勤杂工,包吃住,工资面议。” 大学。
那两个字像黑暗里骤然亮起的一盏微弱的灯,带着一丝渺茫却诱人的光。我捏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踹断骨头时的触感。必须抓住它。
食堂后厨的蒸汽永远浓得化不开,混着油烟和洗洁精刺鼻的气味。
我淹没在一堆油腻腻的锅碗瓢盆里,双手长时间浸泡在滚烫的碱水里,很快红肿脱皮,布满了细小的裂口,稍一碰触就钻心地疼。微薄的薪水几乎全填进了那个深不见底的窟窿——我报了自考。
夜晚,当后厨的喧嚣终于沉寂,我就蜷缩在宿舍那张摇摇晃晃的架子床下铺,借着楼道里透进来的微弱灯光,贪婪地啃噬着那些借来的散发着霉味的旧教材。
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像一片片坚硬的碎石,需要用尽全身力气去咀嚼、吞咽,喉咙里干涩得发苦。
困倦像潮水般一波波袭来,眼皮沉重得要用火柴棍才能撑住。
每当这时,我就狠狠掐自己大腿内侧最嫩的肉,用尖锐的痛楚驱散睡魔。
不能停。停下来,就会重新坠回那个弥漫着血腥和猪油味的土屋,坠回那个连胎盘都能被称斤论两卖掉的地方。
我像一头沉默而警觉的独狼,在校园的边缘艰难地刨食挣扎。
除了必要的交流,我吝啬于发出任何声音,眼神永远是冷的,带着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着外界一切可能的窥探和靠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一个没有根没有依靠随时可能被踩死的蝼蚁。任何靠近,都可能藏着算计的钩子。
直到那个深秋的早晨,空气里已经有了刺骨的寒意。我正低着头,用冻得通红的布满裂口的手费力地刷洗着堆积如山的餐盘,冰冷的碱水刺激得伤口一阵阵刺痛。
忽然,一个身影轻快地闪了进来,带着一股清甜的、不属于这个油腻后厨的气息。
“嘿!苏晚!”声音清脆得像清晨滴落在青石板上的露珠。
我猛地抬头。
是她——林薇。
一个名字和人都带着光的存在。
金融系的系花,校园里无人不知的林家大小姐。
她穿着一件剪裁极好的米白色羊绒大衣,衬得肌肤胜雪,乌黑的长发柔顺地披在肩头,像上好的绸缎。
此刻,她脸上漾着毫不设防的暖洋洋的笑意,手里拿着一个还冒着热气的牛皮纸袋。
“喏,给你的!”她不由分说地把纸袋塞进我怀里,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新出的红豆面包,超——好吃!我买多了,帮帮忙呗?”她俏皮地眨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扑闪。
纸袋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帖着我冰冷的掌心,那香甜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孔,几乎要勾起胃里最原始的饥饿感。
我僵在原地,像一块被突然投入温水的冰。
指尖下意识地收紧,又猛地松开。红豆的甜香和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栀子花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极具蛊惑力的气息。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融化。
但下一秒,一股尖锐的警惕像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为什么?凭什么?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凭什么对食堂角落里一个满身油污的穷酸勤杂工施舍善意?怜悯?好奇?还是…某种更隐晦的、属于上位者的无聊消遣?就像逗弄一只路边的野猫?
我硬生生压下喉咙里因那香甜气息而泛起的酸涩,强迫自己松开几乎要捏皱纸袋的手指。抬起头,冰封的眼神迎上她暖阳般的笑容,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不用。谢谢。”
我把那袋散发着诱人温度的面包,轻轻推回到她干净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大衣前襟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疏离。然后,迅速低下头,重新把手狠狠扎进那盆冰冷刺骨、油腻浑浊的脏水里。
碱水瞬间淹没那些红肿的裂口,熟悉的刺痛感尖锐地传来,却让我感到一种奇异的自虐般的清醒。仿佛只有这种疼痛,才能证明我此刻的拒绝是清醒的正确的。
水花溅起几滴,落在她昂贵的大衣下摆,晕开几点深色的水渍。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双总是亮晶晶的、像盛着星子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错愕和一丝受伤。
那受伤的神情像一根极细的针,在我心口某个角落轻轻刺了一下,细微却不容忽视。
她愣了几秒,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收回了那个牛皮纸袋,转身离开了后厨。那轻快的脚步声第一次显得有些迟疑和沉重。
那袋被拒绝的红豆面包,像一个诡异的开端。林薇,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似乎完全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和“知难而退”。
她开始固执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以一种不容拒绝的笨拙方式。有时是在我结束食堂工作、疲惫地走向那间位于锅炉房旁边终年弥漫着煤灰味的小宿舍的路上,她会“恰好”骑着那辆漂亮的白色自行车经过,“不小心”掉下一盒包装精致的牛奶或一块独立包装的巧克力在我脚边,然后飞快地留下一句“哎呀掉了!麻烦帮我丢掉吧!”,便像受惊的小鹿般蹬着车溜走,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和空气里淡淡的栀子花香。
有时是在图书馆最偏僻积满灰尘的角落,我正埋头啃着艰涩的《经济学原理》,她会像一阵轻盈的风,悄无声息地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放下一本崭新的我渴望已久却根本买不起的专业参考书,然后自顾自地摊开自己的笔记,认认真真地看起来,仿佛真的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位置自习。
偶尔,她会用笔轻轻戳戳我的胳膊,指着我书上某个复杂的公式或概念,用气声小小地问:“苏晚,这个…老师上次讲得有点快,你听懂了没?能给我讲讲吗?”她微微歪着头,眼神清澈又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让人根本无法拒绝。
更多的时候,是在食堂。她会端着和其他学生一样的不锈钢餐盘,排着长队,然后在打饭窗口,用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打饭阿姨,声音清亮又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阿姨,麻烦多给点这个菜嘛!我饭量大!”然后,她会端着那份明显分量超标的饭菜,在拥挤的食堂里精准地找到缩在角落只打了一个素菜和米饭的我,不由分说地把餐盘里多出来的那份荤菜拨进我的碗里。
“哎呀,阿姨今天手不抖了,打这么多!我吃不完会浪费的!帮帮忙嘛苏晚!”她总是能找到这样看似合理又让人无法反驳的理由,表情无辜又理直气壮。
每一次的靠近,都像一颗小小的、温暖的石子,投进我冰封的心湖。那层厚厚的、用来隔绝伤害的冰壳,在她持续不断的、笨拙却真诚的暖意照射下,开始出现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裂痕。
我依旧沉默,依旧在最初时本能地抗拒和闪躲,但那些“不用”“谢谢”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推拒的动作也渐渐变得迟疑。
有一次,深冬,寒风凛冽。我在图书馆待到闭馆,出来时才发现外面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我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棉袄,冷得牙齿都在打颤。
刚走到图书馆门口那盏昏暗的路灯下,就看到一个裹得像只小企鹅的身影,在原地不停地跺着脚,搓着手取暖。是林薇。她怀里紧紧抱着一条厚厚的、崭新的羊绒围巾,毛茸茸的,一看就价值不菲。
看到我出来,她眼睛瞬间亮了,小跑着过来,不由分说地把那条还带着她体温的围巾往我脖子上缠,动作快得我根本来不及反应。
“冻坏了吧!我就猜你没带厚围巾!”她一边笨拙地帮我围着,一边小声抱怨着,“这鬼天气,说下雪就下雪!”她的手指偶尔擦过我冰冷的耳廓,那温热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围巾柔软得不可思议,带着她身上特有的温暖的栀子花香,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暖意顺着脖颈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僵在原地,任由她摆弄,喉头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路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我们,雪花在她乌黑的发顶和长长的睫毛上跳跃,她呵出的白气氤氲在冰冷的空气里。
那一刻,她仰着脸,专注地帮我整理着围巾边缘,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雪粒,眼神干净纯粹得像初生的幼鹿。心底那层厚厚的冰,发出了清晰的、碎裂的脆响。
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她。那被围巾包裹的温暖,第一次没有让我感到恐慌和想要逃离,反而像一道细小的暖流,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心底最坚硬最荒芜的角落。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的酸涩和柔软,悄然滋生。
然而,这种隐秘的、危险的暖意,很快就被一记来自现实的冰冷耳光狠狠扇醒。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利用难得的休息时间,在一家嘈杂的快餐店做兼职。油腻的地板,永远洗不完的餐盘,顾客不耐烦的催促声此起彼伏。
汗水浸湿了我额前的碎发,黏在皮肤上,就在我端着满满一托盘回收的脏餐具,费力地挤过狭窄的过道时,一个穿着考究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挡住了我的去路。他身后跟着一个同样衣着不凡、神色倨傲的助理。
男人的目光像手术刀,冰冷而精准地在我身上刮过,从我洗得发白的廉价T恤,到我沾着油污的围裙,最后停留在我因为长期浸泡而粗糙红肿此刻正微微颤抖的手上。
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成色和价值。
“你就是苏晚?”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轻易地穿透了快餐店的嘈杂。
我心里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心脏。
我认出了这张脸——在财经杂志的封面上,在本地新闻里——林薇的父亲,林氏集团的掌舵人,林正雄。
我停住脚步,托盘里叠放的脏杯盘因为我的停顿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我没有回答,只是挺直了背脊,抬起眼,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的眼睛。
他不再需要我的回答,一个眼神示意,他身后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动作精准得像演练过无数次,从怀里掏出一个薄薄的、印着烫金银行标志的信封。
助理两根手指夹着信封,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刻意放慢的动作,轻飘飘地拍在我端着托盘的、沾满油污的手臂上。
“啪。”
那一声轻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信封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塑料围裙,渗进我的皮肤。
“五十万。”林正雄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离开我女儿。立刻,消失。”他的目光扫过我托盘里狼藉的杯盘和油腻的地面,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足以将人冻僵的弧度,“这,才是你的世界,别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快餐店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周围顾客的谈笑声,服务生的叫号声,厨房传来的叮当声,全都模糊退去。
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冷酷的脸,手臂上那张冰冷的支票,和他话语里那赤裸裸的、将我踩入泥泞的羞辱。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轰然冲上头顶!屈辱、愤怒、还有那深埋心底、被这轻蔑彻底点燃的自卑,像滚烫的岩浆在我血管里奔涌!
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托盘里的杯盘发出更大的、危险的碰撞声。
我盯着那张拍在我手臂上的支票,那薄薄的一张纸,像一个巨大的、血红的“售”字,狠狠烙在我的灵魂上。
它提醒着我那盘被父亲称斤论两换走的胎盘,提醒着我被塞进中巴车时父亲解脱的眼神,提醒着我这双手浸泡在碱水里的刺痛和油腻……提醒着我,在这些人眼里,我永远只是一件可以明码标价、随意处置的货物!
一股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咙。我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那口翻腾的郁气压下去。然后,在周围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中,在林正雄冰冷审视的注视下,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沉重的托盘放在旁边的空桌上。
腾出的右手,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捏住了那张冰冷的支票。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下一秒,刺啦——!
尖锐的撕裂声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显得格外突兀刺耳。我面无表情,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代表着五十万“补偿”的纸片,从中间狠狠地撕开!再撕!再撕!直到它变成一堆无法拼凑的、簌簌飘落的白色碎片。
碎片像肮脏的雪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油腻的快餐店地板上。
林正雄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那丝掌控一切的倨傲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被一种错愕和冰冷的怒意取代。
他大概从未想过,一个在他眼中如同蝼蚁的存在,竟敢如此放肆地撕碎他的“恩赐”。
我没有看他,目光越过他冰冷的肩膀,投向快餐店明亮的玻璃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的楼宇。
寒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和尘土,打着旋儿。这冰冷的城市,从未真正接纳过我一丝一毫。
那些短暂渗入心底的暖意,不过是镜花水月,是足以致命的温柔陷阱。
我收回目光,重新端起那个沉重的托盘,指尖冰冷而稳定。
最后,我的视线落在林正雄那双深不见底蕴藏着风暴的眼睛上,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勾出一个没有任何温度、只有彻骨寒意的弧度。
“林先生,”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带着一种被砂砾打磨过的粗粝感,“你的钱,买不起我的路。”
说完,我不再看他脸上是什么表情,端着托盘,绕过他那凝固如雕像般的身影,一步一步,走向后厨那片更加油腻、更加嘈杂的黑暗。每一步,都像踩在冰刃上。
回到那个弥漫着煤灰味的小宿舍,冰冷的空气几乎凝结。
我反手锁上门,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后知后觉地开始剧烈地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