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锦辛睁开眼时，首先闻到的是旧书和木质书架混合的气味。

他愣了两秒，指尖无意识摩挲过身下的皮质沙，这沙发触感太好，却带着点刻意的复古感，不像他常去的那些私人会所。

更奇怪的是落地窗外的景象，街对面的梧桐刚抽出新叶，阳光透过叶隙落在红砖墙上，连空气里都飘着点四月特有的、温吞的风。

这不是他的时间线。

赵锦辛迅速坐直身体，视线扫过整个书店。

挑高的空间里摆满顶天立地的书架，几个穿白衬衫的学生模样的人正踮脚够书，收银台后坐着个戴眼镜的姑娘，正低头在牛皮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一切都透着种慢悠悠的旧调子，像他偶尔在黎朔书房里看到的老照片。

然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在靠窗的长桌旁，黎朔正低头翻书。

阳光落在他发梢，染出一层浅金的边，侧脸的线条比他记忆里更柔和些，少了后来常年被商务西装勾勒出的锐利，多了点属于这个年纪的、漫不经心的舒展。

他穿了件浅灰色的羊绒衫，袖口随意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线条干净，指节握着书页的动作都透着股温和的书卷气。

赵锦辛的心脏猛地撞了下胸腔，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又酸又胀。

是年轻的黎朔。是还没被生活磨出太多防备，还没经历过那些糟心事的黎朔。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走了过去，脚步轻得像怕惊动什么。直到站在桌边，他才后知后觉地整理了下自己的外套，幸好穿的是件合身的深灰夹克，不至于在这个场景里显得太突兀。

“先生，”赵锦辛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他迅速调整过来，带上惯有的、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能问下《社会契约论》在哪个区吗？找了半天没看到。”

黎朔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亮，带着被打扰后的一点疑惑，却没什么不耐。看清赵锦辛的脸时，他微怔了下，随即礼貌地笑了笑。

“在最里面的哲学区，第三排书架，从左数第五层。”他说话的语速比后来稍慢些，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软。

赵锦辛的心跳又漏了一拍。

他故意凑近半步，视线落在黎朔摊开的书上，是本关于建筑史的画册，摊开的那页正印着罗马万神殿的穹顶。“你也喜欢建筑？”

他挑了挑眉，语气自然地拉近距离，“我之前去罗马，特意绕去看了万神殿，雨天去的，穹顶的采光孔落雨的时候特别漂亮。”

这是他后来和黎朔聊过的话题。他记得黎朔当时说，可惜没在雨天去过，语气里带着点遗憾。

黎朔果然笑了，眼里漾开点真切的兴趣：“我还没去过，一直想看看实物。不过雨天的话，会不会有点冷？”

“是有点，”赵锦辛顺势拉出旁边的椅子，作势要坐，“但值得。对了，我叫赵锦辛，你呢？”

“黎朔。”黎朔回答得很自然，却在赵锦辛的手要碰到椅面时，轻轻合上了画册，“抱歉，我等下有人过来，这位置可能不太方便。

拒绝得温和又明确，像用软布裹着的玻璃，看着无害，却清清楚楚地划了条界限。

赵锦辛的手顿在半空，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来，指尖在裤缝上蹭了蹭。他早该想到的，不管是哪个年纪的黎朔，骨子里的分寸感都强得很。

“那真不巧。”他没退开，反而倚在桌沿，视线落在黎朔的画册上，“你看的这个设计师，后来在米兰有个展，展品里有他手绘的万神殿草稿，笔触特别有意思。”

他刻意提起未来的事，像在撒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答案的饵。

黎朔果然抬了下眉：“你对这个很了解？”

“之前帮家里处理过个文化项目，接触过一点。”赵锦辛半真半假地说，目光却忍不住停在黎朔的脸上，他现在的皮肤状态太好了，连眼下那点常年熬夜留下的淡青都没有，看着就让人想伸手碰一下。

就在这时，书店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

“黎朔。”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

赵锦辛的目光瞬间冷了下去。

韩飞叶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两个纸袋，快步走到桌边。

他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气质干净，走到黎朔身边时很自然地把纸袋放在桌上，弯腰时肩膀几乎要碰到黎朔的手臂。

“买了你喜欢的那家杏仁糕，刚出炉的。”韩飞叶笑着说，视线掠过赵锦辛时，带着点礼貌的询问，“这位是？”

黎朔抬眼看向赵锦辛，语气比刚才更疏淡了些：“这位先生问我书的位置。”他顿了顿，侧头对韩飞叶笑了笑，“等很久了吗？”

“没多久，刚忙完就过来了。”韩飞叶说着，已经打开纸袋，拿出块裹着油纸的糕点递到黎朔嘴边，“尝尝？还热的。”

黎朔没躲开，微微偏头咬了一小口，嘴角沾了点碎屑。韩飞叶立刻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动作自然地帮他擦掉了。

整个过程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带着种旁人插不进去的亲昵。

赵锦辛站在旁边，感觉自己的手指在发麻。他见过黎朔和别人相处的样子，温和、周到，却总隔着层礼貌的距离。

除他自己之外，从没见过黎朔对别人这样，对谁的亲近毫无防备，连被人碰嘴角都不躲闪，眼里的笑意是从心底漫出来的，软得能化开。

原来黎朔对别人真正放松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

“看来我打扰你们了。”赵锦辛开口，声音里的笑意淡了不少，却还是维持着表面的从容，“那我先去找书了。”

他转身走向哲学区，脚步却没什么方向感。身后传来黎朔和韩飞叶的说话声，不高，却清晰地飘过。

黎朔在说刚才看到的建筑案例，韩飞叶在听，偶尔插一两句，间或夹杂着黎朔低低的笑声。

赵锦辛停在书架前，指尖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掌心。

疼。不是梦。

他真的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黎朔还属于别人的时候。

赵锦辛在哲学区站了十分钟，连《社会契约论》的影子都没找到。

他根本没心思找书。满脑子都是刚才黎朔咬糕点时的样子，韩飞叶擦他嘴角时的动作，还有那两人之间那种浑然天成的默契，像一杯温水，平淡，却让人无处下手。

他掏出手机想给邵群打个电话，屏幕亮起时才想起，这破手机根本不是这个时间段的。界面是最基础的系统，通讯录里空无一人，连时间都显示着十几年前的日期。

行，玩得挺大。

赵锦辛捏着手机笑了下，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他从不是坐以待毙的人，不管是生意场上的谈判，还是……别的什么，他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失手过。

黎朔也一样。

他转身走出哲学区，远远看见黎朔和韩飞叶已经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

韩飞叶提着书和纸袋，黎朔走在他身边，两人正说着什么，韩飞叶忽然低头，在黎朔耳边说了句悄悄话，黎朔笑着推了他一下，眼里的光亮得晃眼。

赵锦辛快步走过去，在他们走到门口时拦住了去路。

“黎先生，”他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无懈可击的笑容，视线越过韩飞叶，直接看向黎朔，“刚没找到那本书，你能带我去看看吗？可能我记错位置了。”

韩飞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下。

黎朔倒是没什么不悦，只是语气更淡了：“我现在要走了，你可以问问收银台的店员，她对这里很熟。”

“可我觉得你推荐的更靠谱。”赵锦辛往前一步，几乎要贴到两人中间，“耽误不了几分钟，就指个路而已。”

他刻意加重了“而已”两个字，眼神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侵略性，这是他对付那些想绕开他的生意伙伴的惯用手段，通常很管用。

但黎朔不是那些人。

“抱歉，”黎朔后退半步，拉开了距离，语气依旧平静，却多了点明确的疏离，“我和我爱人有约，不方便。”

“爱人”两个字像针，轻轻刺了赵锦辛一下。

他看着黎朔坦然的眼神，忽然意识到，这个年纪的黎朔，连拒绝都带着种坦荡，他不会用模糊的借口，只会直接划清界限，让你连纠缠的余地都找不到。

韩飞叶这时开了口，语气还算客气，却带着明显的护食意味：“这位先生，店员就在那边，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帮你叫她。”

赵锦辛没理他，只是盯着黎朔：“那留个联系方式？以后有建筑相关的问题，说不定能请教你。”

黎朔笑了笑，摇了摇头：“我不太习惯给陌生人留联系方式。”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平时很忙，可能也没时间回复。”

话说到这份上，再纠缠就难看了。

赵锦辛看着黎朔转身和韩飞叶并肩走出书店，看着韩飞叶很自然地帮黎朔挡了下迎面走来的自行车，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的梧桐树下，直到那片浅灰色的羊绒衫彻底看不见了，他才收回视线。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条陌生短信。他没看，只是盯着书店门口的风铃，那串玻璃珠子还在轻轻晃动，像他现在乱七八糟的心跳。

他掏出钱包，里面有几张卡和一些现金，他决定先去找个家人，认个亲。

有意思。

赵锦辛笑了笑，转身走出书店。阳光有点刺眼，他眯了眯眼，顺着刚才黎朔离开的方向望去。

街角的咖啡馆门口，黎朔正坐在露天座位上，面前放着杯拿铁，黎朔在对面说着什么，逗得韩飞叶弯了眼。

赵锦辛没过去，只是站在街对面看着。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后，黎朔在他怀里说过，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爱情是细水长流，后来才发现，真正能抓住的，往往是那些带着点痛的、滚烫的瞬间。

那时候他还吃醋，追问“那现在呢”，黎朔笑着捏他的脸，说“现在觉得，痛过之后还能留在身边的，才最珍贵”。

原来细水长流的样子，是这样的。

赵锦辛拿出手机，对着咖啡馆的方向拍了张照。照片里黎朔的侧脸有点模糊，却能看清他眼里的笑意。他把照片设成壁纸，然后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第一次搭讪失败，没什么大不了。

他赵锦辛想要的人，从来不是一次就能得手的。更何况是黎朔。

接下来的三天，赵锦辛成了那家书店的常客。

他每天下午准时出现，有时坐在黎朔上次坐过的位置，有时靠在哲学区的书架旁，手里总拿着本书，眼神却总不自觉地飘向门口。他摸清了黎朔的规律。

每周二、四、六下午三点到五点，他都会来这里，有时看书，有时带个笔记本写东西，韩飞叶偶尔会来接他，有时则是黎朔自己离开。

他没再主动搭话，只是远远看着。

看着黎朔看到有趣的段落时，会忍不住弯一下嘴角；看着他写东西时，会下意识地咬着笔杆；看着他起身去倒水时，脚步轻得像怕踩碎地上的阳光。

越看，心里那点痒就越厉害。

第四天下午，赵锦辛没去书店，而是去了黎朔常去的那家咖啡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点了杯美式，看着街对面的画廊，昨天他听见黎朔和韩飞叶说，今天要来看一个新锐画家的展。

三点十分，黎朔和韩飞叶走了进来。

黎朔今天穿了件浅驼色的风衣，头发打理得很整齐，手里拿着本画廊的宣传册，正和韩飞叶说着什么。韩飞叶手里提着个画筒，应该是刚买了画。

赵锦辛端起咖啡杯，假装看向窗外。

“这边有空位。”韩飞叶的声音传来，他们选了赵锦辛斜后方的位置。

椅子拖动的声音，点单的声音，然后是黎朔翻宣传册的声音。赵锦辛能闻到黎朔身上淡淡的雪松味，比后来他用的那款古龙水更清冽些，混着咖啡的香气，让他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城市碎片》系列不错，笔触很有张力。”黎朔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就是价格有点超出预算了。”

“喜欢的话，下次发了稿费给你买。”韩飞叶的声音很温柔。

“不用，我就是看看。”黎朔笑了笑，“你刚付了房租，省着点。”

“为你花钱不叫省。”

后面的话赵锦辛没听清，他端着咖啡杯站起身，转身时“不小心”撞到了韩飞叶的椅背。

“抱歉。”他立刻道歉，视线却落在黎朔脸上。

黎朔抬头看了他一眼，认出他来了，眼里闪过点意外，却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

韩飞叶皱了皱眉，扶了下椅背：“没事。”

“这么巧，又遇到了。”赵锦辛顺势坐下，没等他们开口，就指了指黎朔手里的宣传册，“你们也去看了画展？我刚从那边过来，那个《城市碎片》挺有意思的，尤其是第三幅，光影处理得特别好。”

又是提前做过功课的话。他昨天特意查了这个画家的所有作品。

黎朔果然接了话：“你也觉得？我喜欢他用冷色调表现城市夜景的部分，很有孤独感。

“但孤独里又带着点生命力，”赵锦辛接上话，“像凌晨三点的便利店，虽然空，却总亮着灯。”

黎朔愣了下，随即笑了：“这个比喻不错。”

韩飞叶这时插了句：“这位先生也喜欢艺术？”语气里的防备藏不住。

“谈不上喜欢，随便看看。”赵锦辛看向韩飞叶，眼神里带着点若有似无的挑衅，“不过我觉得，好的艺术就像好的人，一眼就能让人记住。”

他说这话时，视线扫过黎朔。

黎朔的表情淡了些，端起刚上来的拿铁喝了一口，没接话。

韩飞叶笑了笑，伸手碰了下黎朔的手背：“那可能我们审美不太一样，我觉得好的艺术，是能让人觉得舒服的。”

潜台词是：你这样的存在，让我不舒服。

赵锦辛挑了挑眉，没再说话。他知道适可而止，太过火只会让黎朔更反感。

他安静地坐了几分钟，听着黎朔和韩飞叶聊画展，聊下周要去看的话剧，聊实验室里的趣事。那些琐碎的日常，像温水煮青蛙，慢慢泡软了赵锦辛心里的烦躁——原来黎朔也曾有过这样安稳的日子。

直到黎朔看了眼表：“该走了，我晚上有课。”

两人起身收拾东西，韩飞叶拿起画筒，黎朔把宣传册折好放进风衣口袋。

“下次见。”赵锦辛忽然开口。

黎朔脚步顿了下，没回头，只是摆了摆手，和韩飞叶一起走出了咖啡馆。

赵锦辛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那片浅驼色消失在街角，才收回视线。他端起已经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很苦，却让他清醒了不少。

他知道自己现在像个闯入者，像颗不该出现在这幅平静画面里的石子。

但那又怎么样？

黎朔本来就该是他的。不管是哪个时间线。

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