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穿过老洋楼的雕花木窗,在散落一地的设计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江篱的眼泪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恰好漫过那枚六芒星吊坠的设计图——笔尖勾勒的线条在水渍里微微模糊,像极了她此刻混沌的心跳。
周知瑾轻轻环住她的肩,指尖能触到她肩胛骨的颤抖。红木书桌上的砚台还留着半池宿墨,旁边压着的宣纸边角微微卷起,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握着狼毫的手将它抚平。二十五年的时光在这里仿佛凝成了琥珀,连空气里都浮动着檀香与旧纸混合的沉郁气息。
"别信纸上的话。"周知瑾的声音很轻,怕惊扰了这满室的寂静,"也许......也许是误会。"话出口才觉苍白,那清秀的字迹分明与江篱有七分相似,连收笔时微微上翘的尾钩都如出一辙。
江篱没有抬头,只是伸手按住那枚被泪水浸透的设计图。指腹抚过纸面凹凸的纹路,忽然摸到某个针脚般细小的刻痕——是母亲的习惯,每次完成满意的设计,都会在角落刻下极小的"篱"字。可这张图的角落,刻的却是个陌生的"晚"字。
"是她。"江篱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指尖蜷起时将纸页攥出褶皱,"厉墨城的白月光,叫苏晚晚。"
书里确实提过这个名字,只是出场寥寥几笔,便成了厉墨城心头不可触碰的朱砂痣。周知瑾忽然想起苏晚晴那张刻意模仿谁的脸,难怪厉墨城会对她另眼相看——原来不是替身的替身,而是赝品攀附了真品的名字。
楼下传来张妈切水果的案板声,沉闷的笃笃声像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江篱深吸一口气,抬手抹掉眼泪时,指腹蹭到睫毛上的水汽,冰凉一片。她弯腰将散落的设计稿一张张拾起,指尖触到某张夹在中间的照片时忽然顿住。
是张泛黄的黑白照。穿旗袍的女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儿,站在这栋洋楼的露台上,背景里的玉兰花开得正盛。女人眉眼温柔,唇角的梨涡与江篱如出一辙,只是抱着孩子的手臂绷得很紧,像抱着什么烫手的珍宝。
"这是......"周知瑾凑近去看,忽然注意到照片背面有行钢笔字,"廿三年春,赠晚晚。"民国二十三年,正是江篱母亲去世的前一年。
江篱的指尖抚过照片里婴儿熟睡的眉眼,那小巧的鼻尖竟与苏晚晚的旧照有几分重合。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连呼吸都带着玻璃碴般的疼。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唯一的骄傲,那些被锁在阁楼的奖状、被精心收藏的设计稿,原来都不是为她准备的。
"我们走吧。"江篱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书桌的抽屉,发出哐当一声响。紫檀木盒子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里面的银质钢笔滚出来,在地板上转了半圈,停在周知瑾脚边。
笔帽上刻着的缠枝莲纹已经磨得发亮,周知瑾弯腰去捡时,忽然发现笔杆与笔帽衔接处有圈极细的缝隙。她旋开笔杆,里面除了那张小纸条,还藏着半张被折成方块的信纸。
"......晚晚的心脏病不能再拖了,厉家愿意出钱治病,条件是让她认祖归宗。阿振,原谅我用这种方式换她生路,篱篱有你护着,我很放心......"
字迹写到末尾已经潦草,墨点溅在纸面,像未干的泪痕。周知瑾忽然想起书里写厉墨城曾为苏晚晚捐过心脏,原来那枚跳动在白月光胸膛里的心脏,竟是用江篱母亲的妥协换来的。
江篱站在窗边,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阳台那盆半枯的木兰上。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每年花开时,整个院子都会飘着清苦的香气。可自从母亲走后,这花便一年比一年衰败,如今只剩几根枯枝戳在陶盆里。
"她从来没问过我愿不愿意。"江篱的声音很轻,像风拂过枯枝,"她以为把我丢给父亲就万事大吉,以为我活在江家的光环里就该感恩戴德。"她忽然笑了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原来我才是那个多余的。"
"不是的。"周知瑾快步走到她身后,将那半张信纸递过去,"你看这里——"她指着"篱篱有你护着"那行字,笔尖划过纸面时微微发颤,"她不是不关心你,她是......"
"是权衡利弊后的放弃。"江篱打断她,转身时眼底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就像现在的我,如果江氏真的破产,我是不是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去求厉墨城?"
周知瑾被她眼里的绝望刺得心口发疼。她忽然想起刚穿来时,看到书里江篱签下替身协议时的描写——没有哭天抢地的挣扎,只有落笔时那笔近乎折断的竖钩,像根绷断的弦。原来那不是懦弱,是早已在亲情里耗尽了抗争的力气。
"不会有那一天。"周知瑾抓住她冰凉的手,指腹用力到泛白,"南美矿区的证据已经整理好了,只要我们公布出去,厉墨城自顾不暇,根本没时间找江氏的麻烦。"
江篱看着她眼里的笃定,忽然想起今早办公室里,周知瑾为她涂抹药膏时的专注。指腹带着薄荷凉意的触感仿佛还留在手肘上,那点微末的暖意,竟成了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楼下传来轮椅轱辘的滚动声,江振宏的咳嗽声由远及近。江篱迅速将信纸折好塞进钢笔,转身时撞上周知瑾的目光,两人默契地闭了嘴。书桌上的设计稿被匆忙拢进紫檀木盒,只留下那枚被泪水浸过的六芒星图纸,悄悄滑落在藤编地毯的缝隙里。
"找到你们要的东西了?"江振宏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轮椅停在雕花门槛外,他的目光扫过书桌上紧闭的木盒,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那些设计......"
"我们会好好利用的。"江篱抢先开口,将木盒抱在怀里,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会让母亲的心血白费。"
江振宏的视线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夕阳落在他花白的鬓角,将皱纹里的疲惫照得格外清晰:"你母亲临走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他从轮椅侧袋里摸出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处盖着江家老宅的火漆印。
信封很薄,里面只有半片玉坠。碧绿色的翡翠被雕成玉兰形状,断裂处还留着陈旧的裂痕,显然是被人硬生生掰成两半。江篱的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时猛地一颤——她认得这枚玉坠,小时候总见母亲戴在颈间,后来不知为何消失了。
"另一半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江振宏别过头,看向窗外那盆枯木兰:"跟着那个孩子走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你母亲说,等你们姐妹俩能和解了,再把玉坠拼起来。"
"我没有姐姐。"江篱的声音陡然拔高,怀里的紫檀木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从她选择用我的人生换别人生路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
说完她转身就走,木质楼梯被踩得咚咚作响。周知瑾连忙拿起那半片玉坠追上去,经过江振宏身边时,看见老人枯瘦的手正紧紧攥着轮椅扶手,指节泛白如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