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苏州被暑气蒸得发倦,明漪坐在药铺后院的竹棚下,教邻家女孩认草药。忽然听见巷口传来喧哗,探头去看,见是群孩童围着个游方僧人,拍手笑闹。
那僧人穿着件半旧的灰色僧袍,背着个布褡,正弯腰逗弄孩子们,侧脸轮廓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和。明漪的心猛地一跳,手里的药锄“哐当”掉在地上——那眉眼,那笑起来时微微上挑的眼尾,分明是宝玉。
“姑娘怎么了?”邻家女孩仰着头问。
明漪没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巷口。僧人似乎察觉到什么,转过头来,四目相对的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为平静,像投石入水,只泛起圈浅淡的涟漪。
孩子们散去后,他缓步走过来,站在竹棚外,合掌行礼:“施主安好。”
“你……”明漪的声音有些发颤,不知该叫他“宝玉”,还是“师傅”。
“贫僧云游至此,听闻苏记药铺的草药灵验,特来求些解暑的凉茶。”他语气平和,像对待寻常施主。
明漪忙转身去煎茶,手却抖得厉害。锅里的水“咕嘟”冒泡,她望着水汽中自己模糊的影子,忽然觉得像场梦。他怎么会来这里?是特意找来的,还是真的只是云游路过?
端茶出来时,见他正站在海棠树前,伸手摸着新发的枝条,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这树……”他轻声道,“长得真好。”
“是从前从京里带来的苗。”明漪把茶碗递给他,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冰凉的触感像触电般让她缩回手。
他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多谢施主。此地民风淳朴,比京城安稳多了。”
“嗯。”明漪低头看着脚下的青苔,“师傅打算多留几日?”
“随缘。”他笑了笑,目光落在院角的药圃上,“施主种的薄荷长得好,能借些吗?路上驱蚊。”
明漪点点头,蹲下身采薄荷,指尖被叶片的清香包裹,忽然想起那年在怡红院,他总爱把薄荷叶子揉碎了,放在她的书页里。
“雪团儿……”她犹豫着开口,“它回去了吗?”
“嗯,前日到的。”他声音低了些,“多谢施主照看。”
两人沉默着,只有风吹过竹棚的轻响。他喝完茶,放下铜钱要走,明漪忽然叫住他:“师傅,这是刚制的青蒿丸,解暑用的,你带着吧。”
他接过药包,指尖触到她的,这一次没有避开。四目相对,他眼里忽然闪过些复杂的情绪,像藏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句:“施主保重。”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僧袍在风里轻轻摆动,像片即将飘落的叶子。明漪站在原地,手里还攥着那株没送出去的薄荷,叶片的清凉渗进掌心,却暖不了心里的微凉。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重逢。没有撕心裂肺的纠缠,没有难舍难分的告别,像苏州的雨,轻轻落下,又悄悄散去,只在记忆里留下点湿润的痕迹。
夜里,她坐在灯下,看着那枚玉佩,忽然笑了。不管他是宝玉,还是云游僧,不管他记得,还是忘了,他们终究在这平江雨巷里,又遇见了一次。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