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抵通州码头时，正是暮春。岸上的杨柳绿得发沉，风里裹着潮湿的雨气，像要把人的心都泡软。苏明漪刚下船，就见茗烟牵着匹马候在岸边，见了她，眼睛一亮，翻身下马：“姑娘可算来了！府里……府里快撑不住了。”
明漪的心沉了沉，接过他递来的马鞭：“二爷呢？”
“还在怡红院，只是不似先前那般疯魔了，”茗烟声音发颤，“就是不爱说话，整日对着那只鹦鹉发呆。前儿抄家的人来了，拿走了不少东西，老太太急得犯了喘疾，宝姑娘和林姑娘轮流守着……”
话没说完，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明漪翻身上马，扬鞭道：“快走。”
雨水打湿了鬓发，顺着脸颊往下淌。官道两旁的田野泛着青，远处的村庄隐在雨雾里，像被洗褪了色的画。明漪催着马，心里乱糟糟的——她知道抄家是必然，却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荣国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环上的铜绿被雨水冲得发亮。敲门时，许久才有人应，开门的婆子见是她，愣了愣，随即叹道：“苏姑娘，您怎么这时候来了？府里乱着呢。”
穿过抄手游廊，见不少丫鬟婆子正抱着包袱往外走，脸上带着慌张。怡红院的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明漪推门进去，见宝玉坐在窗前的竹椅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绸衫，手里捧着那只白鹦鹉，眼神空落落的，像蒙了层灰。
“宝玉。”她轻声唤道。
他猛地抬头，见是她，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涌上难以置信的光，像暗夜里燃起的烛火。他站起身，踉跄了几步，差点被脚边的书堆绊倒，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看你。”明漪走到他面前，伸手拂去他肩头的雨珠，指尖触到他的皮肤，冰凉刺骨，“怎么穿得这样少？”
他没说话，只是望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紧紧攥着，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指节都泛了白。白鹦鹉“雪团儿”扑棱着翅膀，落在明漪肩头，用喙蹭她的脸，嘴里叫着：“明漪……明漪……”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眼眶红得厉害，“他们把东西都拿走了，老太太病着，林妹妹也咳得厉害……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
“我知道。”明漪打断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我都知道。别怕，我回来了。”
她扶着他坐下，让汀兰取来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擦脸。见桌上放着半碟冷掉的点心，显然是许久没动过，便吩咐道：“汀兰，去小厨房看看，有没有能热的粥，端点来。”
“别麻烦了，”宝玉拉住她，“府里的下人走了大半，小厨房早就没人了。”
明漪心里一酸，转身打开自己的包袱，取出路上带的干粮和酱菜：“先垫垫肚子，等会儿我去看看老太太和林姑娘。”
他听话地拿起块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明漪坐在一旁看着他，见他瘦了许多，颧骨都凸了出来，眼底的青黑重得像化不开的墨，心里针扎似的疼。
“雪团儿很乖，”他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你走后，它总对着镜子叫你的名字，我教它说‘等你回来’，它学得可快了。”
明漪摸了摸肩头的鹦鹉，轻声道：“辛苦你了。”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微光。宝玉吃完糕，精神好了些，拉着明漪的手不肯放：“你别走了，好不好？就在这里陪着我。”
“我不走。”明漪望着他，认真地点头，“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他笑了，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想哭。
去看史太君时，老太太正靠在榻上，见了明漪，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拉着她的手叹道：“好孩子，难为你还肯回来。这府里……怕是要委屈你了。”
“老太太别这么说，”明漪替她掖了掖被角，“能在您身边尽孝，是我的福气。”
从荣庆堂出来，又去了潇湘馆。黛玉躺在竹榻上，盖着层薄被，脸色白得像纸，见了她，勉强笑了笑：“明漪妹妹，你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林妹妹安心养病，”明漪坐在榻边，摸了摸她的手，冰凉得吓人，“我带了些苏州的新茶，让汀兰给你沏来，润润嗓子。”
紫鹃在一旁抹着眼泪：“姑娘这几日水米不进，药也喝不下去……”
明漪心里一沉，却还是强笑道：“等雨停了，天暖了，就好了。我陪你说话，给你讲苏州的趣事。”
黛玉点点头，闭上眼，眼角滚下颗泪来。
回到怡红院时，夕阳从云里钻了出来，照得满院的芭蕉叶发亮。宝玉正坐在廊下，看着雪团儿梳理羽毛，见她回来，站起身迎上来：“她们……还好吗？”
“老太太精神好些了，林妹妹也睡着了。”明漪没说实话，怕他担心，“你看，雨停了。”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天边挂着道淡淡的彩虹，像条彩色的带子。“会好起来的，”他轻声道，像是在对自己说，“一定会好起来的。”
明漪望着他，忽然觉得，就算这红楼梦里风雨飘摇，就算前路一片迷茫，只要能像此刻这样，守着彼此，守着这点微光，就总能熬过去。
雪团儿又在叫了，这次是清脆的两声：“不怕……不怕……”
明漪笑了笑，握紧了宝玉的手。是啊，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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