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来的官船泊在通州码头，船身漆着桐油，在春日的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苏明漪站在船头，望着远处荣国府的方向，那里的飞檐隐在晨雾里，像一幅淡墨画。汀兰正指挥着小厮搬箱子，忽然指着岸边笑道：“姑娘你看，那不是宝二爷吗？”
明漪回头，见宝玉穿着件石青披风，正沿着码头快步走来，身后跟着茗烟，手里提着个青布包袱。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到了船边，抓住栏杆喘了半晌，才抬头看她，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我……我来送你。”
“船就要开了。”明漪扶着船舷，指尖有些发凉，“你怎么来了？”
“再不来，就赶不上了。”他把包袱递过来，“这里面是些京里的点心，还有……还有我抄的几首诗，你路上闷了，就看看。”
包袱里裹着个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诗稿，还有一小罐胭脂——正是她去年送给宝钗的那种苏州桃花脂。明漪捏着那罐胭脂，忽然想起他说“苏州的春天也该有花开了”，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酸得发疼。
“雪团儿呢？”她岔开话题，目光扫过他身后。
“我让茗烟先带回去了，”他望着她，声音低了些，“它若是来了，定要缠着你，不肯让你走。”
船家开始解缆了，缆绳划过木桩，发出“咯吱”的声响。明漪往后退了退，轻声道：“我该走了。”
“明漪！”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到了苏州，要给我写信。”
“嗯。”她点点头，挣开他的手，转身走进船舱，不敢再看他。
船缓缓驶离码头，明漪坐在窗边，掀起帘子一角，见宝玉还站在岸边，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不肯落下的旗。直到船转过河湾，再也看不见那个身影，她才放下帘子，捂住了脸。
诗稿上的字迹还是那样潦草，却比往日多了几分用力，像是怕写得轻了，传不到她眼里。其中一首《临江仙》写着：“春水生时舟欲发，海棠落尽无声。岸头风急卷青旌。回头千万遍，只隔一重城。 怕见归鸿传尺素，相思难寄余生。江南花草莫多情。若逢烟雨里，记取旧时盟。”
明漪摸着那“旧时盟”三个字，眼泪忽然掉了下来，砸在诗稿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哪里有什么“旧时盟”，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念想，可这念想里的滚烫，却让她怎么也忘不掉。
船行得慢，白日里看两岸的杨柳抽了新绿，夜里听船家唱些江南的小调。明漪每日除了看书，就是回信。给母亲的信里说些旅途琐事，给宝钗黛玉的信里问些园子里的光景，给宝玉的信却总是写了又改，改了又撕，最后只寄去些苏州的新茶，附一张小笺，写着“平安抵达，勿念”。
他的回信却来得勤，有时是说怡红院的海棠落了，有时是讲黛玉又填了新词，字里行间总带着些试探——“雪团儿学会了说‘苏州好’”“宝姐姐的胭脂快用完了，问你那里的方子”“前儿去潇湘馆，见竹影扫窗，像你院里的芭蕉”。
明漪把那些信都收在一个樟木匣里，压在箱底。她知道自己该断了这念想，可每次拆开信封，闻着那淡淡的墨香，心里总会泛起些涟漪。
这日船过扬州，汀兰从岸上买了些新出的话本，其中一本竟是《西厢记》，封皮上还贴着张纸条，是茗烟的笔迹：“二爷说，这书姐姐没看完，让我设法补全了送来。”
明漪翻开书，见里面夹着片海棠花瓣，早已干透，却还留着淡淡的红。她忽然想起离京那日，他站在码头的样子，披风被风吹得鼓起，像要乘风而来。
“汀兰，”她轻声道，“取笔墨来。”
铺开信纸，明漪提笔写道：“扬州城的琼花开得正好，比园子里的海棠更素些。雪团儿若念旧，可教它说‘琼花胜雪’……”
写到这里，笔尖顿住了。她终究还是忍不住，问了句无关紧要的话，藏了些不敢说出口的牵挂。
船窗外的河水静静流淌，载着满船的离愁，也载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明漪望着远处的帆影，忽然觉得，这漫长的水路，或许并不只是为了回家，也是为了让心里的那些情愫，在时光里慢慢沉淀，沉淀成可以说出口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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