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的荣国府被灯火裹成了一团暖。各院的灯笼从抄手游廊一直挂到月洞门，琉璃灯映着描金的“福”字，绢灯上画着《牡丹亭》的戏文，连沁芳闸的栏杆上都系着串小灯笼，照得水面浮光跃金。
苏明漪跟着史太君坐在荣庆堂的主位上，手里捏着块桂花糖糕，看着底下的小戏班唱《长生殿》。宝玉坐在她斜对面，正被一群姐妹围着猜灯谜，手里的紫檀木灯谜轴转得飞快，忽然抬头朝她这边望来，四目相对时，他眼睛一亮，像藏了颗灯笼里的火星。
“明漪姐姐，”他挣脱人群走过来，手里举着个绢面灯笼，“你看我这灯谜，能不能难住她们？”
灯笼上绣着只衔着梅花的白鹦鹉，旁边题着一行小字：“羽衣虽白，偏学朱唇，一声巧语，唤得人亲。”明漪一看便知是指她那只鹦鹉，忍不住笑道：“这哪里是灯谜，分明是画的我院里的‘雪团儿’。”
“可不是嘛。”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低，“方才在怡红院，见雪团儿对着镜子叫‘宝玉来’，倒给了我灵感。”说着，他从袖中摸出个小巧的琉璃灯，递到她手里，“这个给你，茗烟说这是西洋来的，点起来能映出花影。”
琉璃灯里点着根小蜡烛，火光透过五色玻璃，在地上投出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明漪指尖触到灯壁的凉意，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她还在苏州的老宅里，和母亲一起剪灯花，那时哪里会想到，此刻竟在荣国府的灯影里，握着他递来的灯笼。
“老太太让宝二爷过去呢！”远远传来鸳鸯的声音。宝玉应了声，却没立刻走，只望着她手里的琉璃灯，忽然笑道：“等会儿散了席，我在沁芳闸边等你，咱们去放河灯，好不好？”
明漪的心像被灯影晃了一下，刚要答话，却见黛玉扶着紫鹃走过来，鬓边别着支红绒花，看见宝玉，轻轻哼了声：“宝二爷倒是清闲，刚赢了我的莲蓬灯，就跑到这里来偷懒。”
“林妹妹别恼，”宝玉忙笑着打圆场，“等会儿我把那盏兔子灯赔给你。”说着，又朝明漪使了个眼色，才跟着黛玉往史太君那边去。
明漪捏着琉璃灯，看着他的背影混在灯影里，忽然觉得这满园的热闹都隔了层纱。汀兰在一旁轻声道：“姑娘，方才蘅芜苑的人来说，宝姑娘猜中了老太太的灯谜，得了支赤金镶宝石的簪子呢。”
她点点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追着宝玉。见他正给史太君剥橘子，手指白净，动作仔细，偶尔抬头朝她这边瞥一眼，像个偷糖吃的孩子。明漪忽然想起前日母亲的信，说父亲的病已大好，三月里便来接她回苏州。
心头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又酸又涩。
散席时已近亥时，灯笼的光渐渐淡了些，石板路上落了层细碎的灯花。明漪借口更衣，避开人群往沁芳闸走，远远就看见水边立着个身影，手里提着盏大红灯笼，正是宝玉。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他笑着迎上来，手里捧着个竹篮，里面放着十几个莲花灯，“这些都是我让茗烟扎的，你看好不好？”
莲花灯是用彩纸糊的，花瓣上还沾着金粉，在月光下闪着柔和的光。两人蹲在水边，一盏盏把灯放进水里，看着它们载着烛火，顺着水流漂向远处，像一串会发光的星星。
“我母亲说，三月要来接我。”明漪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水流。
宝玉手里的莲花灯“咚”地掉进水里，烛火晃了晃，灭了。他愣了愣，猛地抬头看她，眼里的光像被风吹过的烛苗，忽明忽暗：“回苏州？”
“嗯。”明漪低下头，看着水面上渐渐散开的灯影，“父亲病好了，总不能一直麻烦老太太。”
他沉默了，蹲在水边没说话，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岸边的青苔。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他低声道：“苏州……很远吧？”
“坐官船要走二十多天。”
“那……还回来吗？”
明漪的心像被灯芯烫了一下，抬起头，见他望着远处的灯影，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瘦，眼里的失落几乎要溢出来。她忽然想起这一年来的种种——他送的白鹦鹉，他补的扇面，他绣的歪歪扭扭的鸳鸯香囊……那些细碎的温暖，早已在她心里生了根。
“不知道。”她诚实地说，“或许……不回来了。”
他猛地转过头，眼睛红了，像被水汽浸过：“为什么？这里不好吗？怡红院的海棠快开了，我还想着……还想着邀你去看。”
“这里很好。”明漪的声音有些发颤，“只是……这里不是我的家。”
她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可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那些压抑了许久的话，像涨潮的水，忍不住涌了出来。这红楼梦里的繁华是别人的，这园子里的情分是偷来的，她终究是要离开的。
水面上的莲花灯渐渐漂远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像颗快要熄灭的星。宝玉忽然站起身，从怀里摸出个东西，塞进她手里：“这个你带着。”
是那块刻着“苏”字的玉佩，被他贴身戴了许久，带着温热的体温。“这是我照着你那块刻的，”他声音哑哑的，“你带着它，就当……就当我陪着你。”
明漪攥着玉佩，指尖都在抖。水边的风带着凉意，吹得她眼睛发酸。她想对他说些什么，说她会记得这里的荷花，记得这里的雪，记得他所有的好，可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宝玉，谢谢你。”
他望着她，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等你到了苏州，若是想这园子里的桂花了，就……就看看这玉佩。”
远处传来丫鬟的呼唤，是史太君派人来寻。宝玉应了声，却没动，只是望着她，像要把她的样子刻在心里。
“我该走了。”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灯笼的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步三回头。
明漪站在水边，手里攥着那块温热的玉佩，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灯影里，忽然蹲下身，捂住了脸。水面上的灯影还在轻轻晃动，像一场没做完的梦。
回到晚芳居时，白鹦鹉“雪团儿”扑到她肩头，用喙蹭她的脸颊，嘴里叫着：“宝玉……宝玉……”
明漪抱着鹦鹉，坐在灯影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知道，这场红楼梦里的相逢，快要走到尽头了。可为什么，心里的不舍，会这样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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