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特律第一街区的阳光，像融化的黄油，带着点微微烘烤柏油路的焦味，涂抹在干净敞亮的步行街上。空气里没有消毒水，没有铁锈，只有咖啡店飘出的焦糖香气、烘焙坊溢出的黄油甜香，和女士们轻盈香水里裹着的花果调调。声音是活生生的喧闹——鞋跟清脆敲击地砖的哒哒声，街头艺人手风琴流淌的欢快音符，还有汽车驶过远处主干道温柔的嗡鸣。
薇琪塔·拉戈隆几乎是撞进这片阳光里的。因为斩杀闪灵以及救回巡警，弗拉格、约翰约翰加上塔拉哈西和赛琳娜向上级申请为两拉戈隆姐妹（薇琪塔非要拉上坎贝琪）争取到了前往第一街区休假的机会。
她今天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绷得快裂开的战术装束。一条裁剪极其嚣张的紧身牛仔热裤，短得几乎只靠弹性布料兜住大腿根。上身是件细细吊带的小背心，薄如蝉翼的黑纱若隐若现地勾勒出峰峦叠嶂，领口低得堪堪被丰满的轮廓顶住。脚上蹬着双镶满水钻的高跟凉鞋，每一步都摇曳生姿，细带勒着白得晃眼的脚踝。棕色卷发蓬松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一副遮住小半张脸的墨镜卡在高挺的鼻梁上，红唇饱满得近乎嚣张地勾着。她活像一颗刚从军火库飞出来的、打扮过于艳丽的流弹，一头扎进了和平无趣的文明社会。
“啧，”薇琪塔摘下墨镜，眯着眼贪婪地吸了一口正常的空气，“总算不用闻死尸味了！”她夸张地伸了个懒腰，肩胛骨舒展，背心的肩带被绷得笔直，吸引了几道来自路过的西装男人的、极其隐晦的惊艳目光。
她回头看向身后几步远的妹妹。坎贝琪·拉戈隆也换下了那身能当麻袋的战术夹克。一条浅灰色的棉麻长裙，垂坠感很好，裙摆随着她的步伐温柔晃动，衬得她有些过瘦的身形更加单薄清秀。一头浓密的深棕色长发柔软地束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纤长的脖颈。脸上没了平日那种挥之不去的冷寂忧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淡淡的、近乎透明的松弛。她手里拎着个素净的帆布袋，右手小臂还套着轻便的黑色护具。她安静地跟在薇琪塔后面，像一张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的影子。
“喂！小冰块！”薇琪塔大步折回，修长的手臂极其自然地、不容拒绝地一把勾住坎贝琪的脖子，半个身子几乎都挂了上去，饱满的胸脯蹭着妹妹瘦削的肩膀，“发什么呆？喏，看那边！”她手指肆无忌惮地戳向街边一家橱窗，“那个模特，啧啧，内搭蕾丝也太烂了，要穿成这样在第三十二街，霍默都得吓跑一半，走走走，看看去。”她拖着坎贝琪就往那家灯火辉煌、橱窗里模特穿着动辄四位数的维密密语内衣店冲。
坎贝琪的身体被她带着往前踉跄了一步，有点无奈地微微侧头避开姐姐身上浓烈诱人的香水味。“姐，慢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点小小的、不易察觉的抗议，但没有挣脱。目光倒是落在橱窗里一件设计简约的肉色无痕内衣上，不易察觉地停顿了半秒。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薇琪塔彻底诠释了什么叫“报复性购物”。
内衣店里，她简直是行走的荷尔蒙炸弹。拿起一套黑色半透蕾丝三点式，对着镜子在自己凹凸有致的身体上比划，不顾旁边导购小姐脸红耳热的眼神，还大剌剌地回头问坎贝琪：“哎，你说这颜色配不配我的新口红？”
导购递给她一套内衣时，她直接拎在手里：“要大一码，这不够大，装不下我的。”
结账台前，她翻找钱包，几枚不知何时掉进去的、黑乎乎的小东西（疑似弹壳碎片）叮叮当当滚出来，引得后面排队的精致白领太太嘴角抽搐“天呐……肯定来自该死的三十二街区……”。薇琪塔面不改色地连同十几张皱巴巴的现金一起拍在柜台上“不用包装，直接装那个帆布袋。”
坎贝琪全程像个小跟班，安静地帮她提满了购物袋的帆布袋。薇琪塔把内衣袋子硬塞进她那个原本还算空荡的帆布袋里时，她默默地把袋里自己放进去的薄围巾拿出来，塞进另一个更小的包装袋，腾出空间。
在某个潮牌店，薇琪塔试穿一条布满破洞的牛仔裤时，拉链死活卡在一半。她毫无耐心，猛地用力，刺啦一声——裤腰侧面的连接线直接豁开了个大口子。她把破裤子往试衣间的沙发上一扔，对着跟进来的坎贝琪撇撇嘴：“就这质量？在三十二街区连一件卖不出去。”
坎贝琪看了看那条缝线崩开、宛如被野兽撕扯过的破裤子，没说话。等薇琪塔骂骂咧咧地被店员礼貌劝离后，她留了下来，找到那位满脸委屈、快哭出来的实习店员小姑娘，从自己帆布袋角落掏出一个小小的针线包（针线包上印着警局编号）。在小姑娘惊讶的目光中，她用没受伤的左手，动作不算特别灵巧但极其认真地，一针一线地把那条巨大的豁口缝合起来。针脚不美观，但很结实。她甚至把店员小姐胸前那个歪掉的工牌徽章也轻轻扶正了。做完这一切，在小女孩感激又困惑的目光里，她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背上沉重了些许的帆布包，追向薇琪塔早已不知冲向何处的身影。
中午，市中心那家以昂贵著称的玻璃穹顶餐厅里。
薇琪塔把菜单翻得哗哗响，嘴里点评着：“海盐焦糖松饼？听起来软绵绵的。”她拿起水杯啜了一口，冰块叮当作响，“这水不错，比警局那破饮水机出的温水强。”
穿着笔挺西装、打着领结的侍应生站在旁边，保持着无可挑剔的职业微笑，但眼角的肌肉微微抽搐。他耐心地推荐着几款适合女士的清爽沙拉。
坎贝琪安静地坐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窗外是洒满阳光的城市绿地和远处闪闪发光的摩天楼群。她看了看菜单上那款堆满了新鲜芒果、草莓、猕猴桃，淋着雪白椰奶，顶端还点缀着一朵紫色小花的花瓣，造型极其精致的芒果椰奶冰沙（售价$19.95），眼神很专注。
“姐，”她终于开口，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这里的精致，“芒果……很新鲜。”她指了指窗外远处：“街口，向左拐，那家叫‘甜点罐子’的小店。门口冰柜里的新鲜芒果丁，早上切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椰奶冰沙，她家味道好。隔壁的海盐焦糖松饼，脆一点。”她的指尖在菜单上海盐焦糖松饼的图片边缘划过，“配那个……更搭。”
薇琪塔点单的手指顿住了。她透过墨镜（吃饭也没摘）看着妹妹认真的侧脸，红唇微张了几秒。侍应生脸上那完美微笑的弧度似乎僵硬了一下。
最后，薇琪塔把菜单啪地合上，往桌上一丢，身体往后一靠：“我要出去吹吹风。”她站起身，看都没看错愕的侍应生，高跟鞋蹬蹬地就往餐厅门口走。“小冰块，走，吃你说的店去。”
二十分钟后，“甜点罐子”狭窄但干净的店面里。薇琪塔叼着吸管，毫无形象地吸溜着巨大塑料杯里橘黄色的芒果冰沙，杯壁上凝结着冰凉的雾气。冰沙浓郁，细碎的冰沙里裹着大块大块新鲜的芒果丁，清甜的果香混合着丝滑微甜的椰奶，吸上一口冰凉透顶。她满足地呼了口气：“哇哦！好吃诶！”嘴里的冰沙还没咽下去，含糊不清地嘟囔，“比上面那家以量少昂贵为主题的装逼店强百倍”
坎贝琪坐在她对面，小小的折叠塑料圆桌上放着两杯冰沙。一杯是薇琪塔的加大版芒果椰奶，另一杯则是她自己点的、分量小得多、堆着蓝莓和奇异果的清甜综合莓果冰沙。她手里拿着一个印着柠檬图案的纸袋，散发着浓郁的黄油香气——是刚从隔壁买来的新鲜海盐焦糖松饼，酥脆掉渣的外皮裹着焦糖糖浆，粗粝的海盐颗粒在舌尖化开一丝咸味，完美中和了焦糖的甜腻。
她用小木叉切下一小角松饼，仔细地放在薇琪塔面前的纸巾上。“小心烫。”她轻声提醒，因为咀嚼冰沙而有些嗡鸣的声音很软。
薇琪塔抓起那块松饼就塞进嘴里，酥脆和温热混合着焦糖的甜香在舌尖炸开，她满足地眯起眼：“唔！这个甜甜的！”她几口咽下，又灌了一大口冰沙，突然，她顿住了，目光落在妹妹那杯蓝色莓果堆顶上点缀的那颗硕大、新鲜得几乎要流出汁水的饱满蓝莓上。
她舔了舔被冰沙湿润的红唇，墨镜后的眼神瞬间锁定目标：“喂！那颗大的！我要！”
坎贝琪正安静地小口啜饮着自己的莓果沙冰，闻言抬起眼，看着孩子气又霸道的姐姐，薇琪塔的手指已经越过桌子中线，朝着她杯中那颗最顶端的、饱满得发亮的蓝莓伸了过去。
坎贝琪没说话，只是拿着塑料勺的手微微向前倾斜了一点角度。薇琪塔那颗涂着猩红甲油的指尖，恰恰在即将触碰到蓝莓光滑表面的前一秒停住。
勺子悬在那颗蓝莓上方。坎贝琪的动作很简单自然。她微微歪头，把原本伸出去的塑料勺收回来一点点，勺尖精准地托住了那颗最大最饱满的蓝莓。然后，她手腕轻轻一转，勺子平稳地越过冰沙和杯口，将那枚冰凉、沾着细小冰晶、散发着清甜香气的蓝莓果肉，稳稳当当地放进薇琪塔一直摊开等待的掌心里。全程没有一丝犹豫或嫌弃薇琪塔那过于直接的掠夺姿态。
“给你。”坎贝琪的声音依旧平淡，甚至没有看薇琪塔欣喜的表情，垂下眼，继续小口喝自己剩下的沙冰。
薇琪塔捏起那颗冰凉圆润的蓝莓，指尖感受着那饱满的质感，得意地抛进嘴里，咬破，清甜的汁水在口中爆开，混合着一丝微酸的余韵。她满足地眯着眼，像只被喂了心爱零食的野猫。她大大咧咧地往椅背上一靠，长腿一伸，差点踢到邻桌一个端着咖啡路过的小伙子，后者惊恐地闪避了一下。薇琪塔丝毫没察觉，或者说毫不在意。
冰沙将杯子外侧的水珠滴落在塑料桌面上，汇聚成一小片湿迹。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甜点罐子”擦得锃亮的玻璃窗，在两人之间的小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薇琪塔勺子里堆满了芒果果肉，一口接一口地吃着。坎贝琪低着头，细长的手指慢慢拆开纸袋里的第二块海盐焦糖松饼，小心地分出一半没有淋太多糖浆的部分，又轻轻推到姐姐面前的那片光亮里。
薇琪塔正低头在购物袋里翻找着什么，嘴里叼着吸管含糊道：“小冰块，帮我看看蕾丝的吊牌还在不在？”
坎贝琪没抬头，右手很自然地伸向帆布包的内袋——刚才薇琪塔在店里试穿时塞进去的小小价签——轻轻扯下来，在纸巾上压平整了褶皱，然后极其自然地放进薇琪塔甩在桌子上的钱包夹层里。动作流畅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薇琪塔总算从购物袋深处拔出一个金光闪闪的盒子，献宝似的在坎贝琪眼前晃了晃，差点撞到她的冰沙杯：“呐，给你的！”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六块不同图案设计、带着纤细银色链条、精致小巧的粉金色香水瓶挂坠。
坎贝琪长长的睫毛抬起，目光落在那几颗闪亮的瓶瓶挂坠上。粉金色的光泽在阳光下跳跃。她的指尖在帆布包的粗布纹路上轻轻划过，仿佛那里面只装着薇琪塔刚才扫荡的所有战利品。
“这牌子挺讲究的啊，小冰块，”薇琪塔拿起一个挂坠在阳光下晃，折射出刺眼的光斑，“标签上还说是什么……限量版？配你的新裙子，挂包上正合适。”
坎贝琪没说话，看着薇琪塔手里晃荡的、刺眼的小玩意儿，眼神有些放空。
“不要？”薇琪塔凑近她，那张明媚张扬的脸几乎要贴上坎贝琪清透的眼帘，卷翘的睫毛眨巴着，“姐姐帮你再挑个带碎钻的？”她说着就要站起来，高跟鞋踩在塑料椅子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坎贝琪伸手轻轻按在薇琪塔手腕上，阻止了她起身的动作。薇琪塔疑惑地低头看她。
坎贝琪伸出手指，在薇琪塔摊开的掌心上方悬停，最终，指尖点向角落——最不起眼的那一枚。没有繁复切割的面，没有张扬的链条。一个小小的、水滴状的透明玻璃瓶模型，里面封存着一点凝固的、流动感的樱粉色液体。瓶身是磨砂雾面，只有底部轻轻托着一圈极其纤细的玫瑰金，形状朴素得像清晨花瓣上的一粒露水。
“这个。”坎贝琪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了什么。她的指尖在离那粉金色光泽几厘米的地方悬停了一下，最终没有碰到它，只是轻轻地碰了碰薇琪塔手腕的皮肤，“……就够了。”
薇琪塔愣了一下，看了看妹妹安静的侧脸，又低头看看自己掌心那枚过分高调的、闪得人眼晕的水钻挂坠。她耸耸肩，把那堆亮闪闪的一股脑揣回金盒子里，随口嘟囔了一句：“行吧。”然后毫不在意地把装着限量版挂坠的金盒子整个塞回自己的购物袋底。
她的手腕一翻，变魔术似的又掏出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东西——一个没有任何包装、灰扑扑的塑料小盒。啪地打开，里面是四个朴素到有些寒酸的黑色弹力发圈。圆滚滚的胶圈上包着一圈细密的黑色螺纹棉线，没有任何装饰，就是超市最不起眼的那种。
薇琪塔捏起其中一个，在指间“嘣”地弹了一下，黑胶绳发出轻微的颤音：“喏，真正的实用主义，跟姐姐一样可靠（纯胡扯），耐拉扯，防缠绕，比那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强多了。”
她把那枚朴素得过分的小发圈不由分说地塞进坎贝琪摊开的手心。坎贝琪的指尖下意识地收拢，指腹触碰到橡胶圈微凉弹韧的质感。
薇琪塔已经风风火火地站起来，拿起账单扫了一眼：“隔壁这松饼可以啊，比上面那家便宜一半还更好吃，绝对值。”她抓起桌上那包没吃完的松饼，一边对着厨房方向喊了一句“钱放桌子上了！”，一边抓起椅子背上那堆袋子：“走了，看看楼上还有什么新鲜的败家玩意儿，给老娘那破办公室添点活气！”她把墨镜推到头顶，架住散落的额发，动作利落地往外冲。
坎贝琪默默地摊开手掌，低头。阳光下，那枚朴素无奇的黑发圈安静地躺在掌心，微凉地贴着皮肤。在她右手边那只孤零零的莓果冰沙杯里，那颗最大的、顶端带着一小滴融化冰水的蓝莓，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抿了抿唇，清瘦的指腹在那枚发圈磨砂的螺纹面上，很慢、很慢地摩挲了一下。柔软的棉线纹理在微凉指尖的描绘下异常清晰。然后，她轻轻将它一圈、两圈、三圈……慢慢地绕在了自己未受伤的左手腕上。深棕色的发丝柔软地垂落在手腕，盖住了黑色胶圈朴素的身影。
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无声地滑落，在光洁的塑料桌面上悄然汇成了一小片清澈的湖泊。坎贝琪拿起自己的帆布袋，沉甸甸的分量里，是薇琪塔所有色彩喧嚣的战利品。她将最后一点冰沙饮尽，冰块的凉意沿着食道滑下。午后的阳光穿过玻璃，在她脚边投下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影子。她起身，推开那扇贴着笑脸贴纸的玻璃门，融入了外面步行街喧嚣的人潮。手腕上那圈黑色的朴素，紧紧贴着她的脉搏，无声跳动。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