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肺与晚风
(2003 年 3 月 14 日—3 月 15 日)
01 06:30 小汤山工地
塔吊在灰雾里升降,像给天空做静脉穿刺。
祖闻达戴着安全帽,手里攥着一张刚打印的《指南》试行稿。
远处,铁皮板房拼成“川”字,那是未来 1000 张床位的雏形。
他把指南递给工地医疗队的负责人:
“等你们收病人那天,先记住三件事——高流量氧、恢复期血浆、俯卧位。”
负责人用满是水泥灰的手接过,像接过一份战书。
02 08:00 返程救护车上
路清奇靠在车厢壁,胸片袋搁在膝头。
他 39 ℃,呼吸 30 次/分,SpO₂ 92 %(面罩 10 L)。
胸片刚出:双肺弥漫磨玻璃,俗称“白肺”。
祖闻达用听诊器给他后背,湿啰音像潮水拍岸。
“听诊器不用了,我背得出答案。”
路清奇笑,却把听诊器头攥进掌心,
仿佛那是他最后的船桨。
03 09:15 医院临时 ICU
床位已满,最后一台 Ohmeda 被推到走廊。
路清奇被安排到“半污染区”——
其实就是旧电梯间改造的 6 平方米玻璃隔间。
没有负压,没有呼叫铃,
只有一台 1999 年产的 Servo 900C 呼吸机。
祖闻达用记号笔在玻璃上写下:
“LQQ 专属舱,闲人勿近。”
字体嚣张,手却在抖。
04 10:00 气管插管指征
PaO₂ 55 mmHg,FiO₂ 100 %,
PEEP 15 cmH₂O 仍无法逆转。
祖闻达把插管盘放在床尾,像摆一副 chess。
“再等等,”路清奇抓住他手腕,
“让我再试一次俯卧位。”
“你 PaCO₂ 已经 55,再拖就是呼吸肌衰竭。”
“那就衰竭得晚一点。”
05 10:30 手工俯卧位
没有翻身床,没有减压垫,
只有五名医护和一条被单。
路清奇 65 kg,瘦得肩胛骨凸起,
翻过去那刻,监护仪报警——
SpO₂ 掉到 78 %,HR 160。
祖闻达跪在床头,双手托住他下颌,
像托起一条即将沉没的船。
5 分钟后,SpO₂ 缓慢爬回 88 %,
路清奇把脸埋进枕头,
闷声说:“原来趴着也能看见晚风。”
玻璃外,夕阳正好,
沙尘把天空染成血橙色。
06 12:00 高渗盐水
祖闻达用 7 % 高渗盐水 4 ml/kg 静推,
试图把肺泡里水肿液拉回血管。
这是 2025 年 ARDS 指南的Ⅰ级推荐,
2003 年却连说明书都没写。
护士犹豫:“伦理刚放过你,又超说明书?”
“写投诉单前,先救人。”
30 分钟后,路清奇 PaO₂ 升到 68 mmHg,
湿啰音减少一半。
07 14:20 第一次血清回输
CDC 批复发血:
路清奇恢复期血浆 200 ml,
AB 型,抗体滴度 1:640。
血袋挂在输液架,
暗红色液体一滴滴落下,
像把 2003 年的黑夜注入 2025 年的血管。
祖闻达调滴速 60 滴/分,
每滴都在心里数: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08 15:00 白肺影像
床旁 X 光机推进来,
胶片冲印 3 分钟显影:
双肺几乎全白,只剩肺尖两小块透亮的“孤岛”。
放射科主任摇头:
“这么重的白肺,救回来也是肺纤维化。”
祖闻达把片子贴在玻璃上,
用红笔在“孤岛”处画了一个圈:
“这里,是我们最后的机场。”
09 16:30 晚风计划
他拿出一张 A4,
手绘“时间—氧合”曲线:
横轴 10 天,纵轴 PaO₂。
在 Day 7 的位置画一条红线:
“如果 7 天内 PaO₂ 不能到 80,
就上‘终极方案’。”
路清奇在红线下方写:
“终极方案=你带我偷跑出去看晚风?”
祖闻达笑,却红了眼。
10 18:00 家属视频
产妇丈夫抱着大女在镜头里出现,
孩子体重已长到 1600 g,
正在暖箱里踢腿。
路清奇对着摄像头做鬼脸,
氧气面罩里雾气一团团。
丈夫说:“等你们回家,我请你们吃炸酱面。”
路清奇竖起大拇指,
却悄悄把摄像头转向祖闻达——
画面里,祖闻达正用注射器给自己抽血,
10 ml,备用。
11 20:00 自体高免血浆
祖闻达给自己打了 4 天奥司他韦,
IgM 已阳转,滴度 1:80。
他把刚抽的血离心,
取上清,
用 0.22 μm 滤膜除菌,
装进 50 ml 离心管,
标签:
“Donor: ZWD AB IgM 1:80 2023-03-14
用途:路清奇混合血浆”
——这是 2003 年的第一例“自体-异体”抗体鸡尾酒。
12 22:00 玻璃隔间
灯丝昏黄,
路清奇俯卧位已 12 小时,
颧骨压出紫印。
祖闻达用冰水毛巾给他敷脸,
一路滑到耳后,
停在那颗小痣上。
“还痒吗?”
“痒,”路清奇闭眼笑,
“痒得像 2025 年你第一次亲我。”
13 23:15 血气回报
PaO₂ 72 mmHg,FiO₂ 80 %,
PEEP 12 cmH₂O。
祖闻达在曲线图上把点连成一条上扬的线:
“Day 2,达标。”
路清奇用指尖戳玻璃:
“出去后,我要吃炸酱面,加双倍黄瓜丝。”
14 00:00 跨日
玻璃隔间的灯自动熄灭,
只剩呼吸机绿灯一闪一闪。
祖闻达趴在床沿,
手指勾着路清奇的手指,
像两条交叠的氧合曲线。
远处,小汤山工地的探照灯再次亮起,
把夜空切成两半——
一半是白肺,
一半是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