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苏清婉的马车停在长公主府门前。
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擦得锃亮,兽首衔环的纹样在晨光里透着威严。她下车时,正看见门房引着个青衫士子出来,那士子眉峰紧蹙,手里攥着卷竹简,嘴里还在念叨“盐铁官营利弊难断”——这场景与记忆里重合,只是前世此时,她正躲在马车里,为是否该进门而犹豫不决。
“苏小姐里边请。”领路的侍女是个面生的,说话时眼尾微微上挑,鬓边别着朵干制的白菊。苏清婉认得这花,是北地特有的寒菊,晒干后能入药,前世元明曦在军中时,总用它来泡提神的茶。
穿过抄手游廊时,廊下挂着的鸟笼里,一只靛颏正歪头看她。那鸟儿羽毛鲜亮,喙尖沾着点粟米——苏清婉忽然顿住脚步,这只鸟她记得,前世是被赵婉儿的波斯猫扑翻鸟笼惊走的,就在三日后的午后。
“这鸟儿是殿下前日从西域带回的。”侍女见她驻足,笑着解释,“性子烈得很,除了殿下谁也亲近不得。”
苏清婉“嗯”了一声,目光掠过鸟笼挂钩上的细痕——那是前世猫爪挠出的印子。她往前走了两步,看似随意地将鸟笼往廊柱内侧推了推,恰好避开了外侧阳光最烈的地方。
书房设在东侧的暖阁,推门便闻到淡淡的松烟墨香。元明曦正坐在案前翻书,听见动静抬头时,手里还捏着支狼毫笔,笔尖悬在纸上,墨迹未干。
“来得正好。”她扬了扬下巴,示意苏清婉看案上的拓本,“你瞧瞧这处残字,像不像‘节’字?”
苏清婉走近时,目光先落在砚台边的镇纸上。那是块墨玉,上面刻着“守拙”二字,边角有处细微的磕碰——她记得那是前世元明曦挥剑斩断叛乱者的箭羽时,不小心磕在城砖上留下的。
“确是‘节’字。”她指尖拂过拓本上的残痕,声音平静,“《李广苏建传》里写苏武‘杖汉节牧羊’,这残字风骨与上下文相合,应当是没错的。”
元明曦放下笔,忽然道:“你似乎对这些旧物格外上心。”
苏清婉抬眼,正撞见长公主眼底的探究。阳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倒让那些锐利的轮廓柔和了些。“史书里藏着前人的脚印,”她缓缓道,“跟着脚印走,总比自己瞎闯稳妥。”
这话似有所指,元明曦的眉峰动了动,忽然起身走到书架前,抽出本泛黄的册子:“这是去年修订的《乐律考》,你看看这里。”
她指着其中一页,墨迹稍显潦草,像是仓促间写就的。苏清婉凑近一看,心脏猛地一缩——那是段关于编钟校准的批注,笔迹与她前世临终前,元明曦托人带给她的绝笔信如出一辙。
“这里的算法有误。”元明曦的指尖点在批注旁,“按古法算,音准会差半分,但若用西域的十二平均律来校,就能分毫不差。”
苏清婉握着册子的手指微微收紧。这段批注,前世是她在元明曦死后才发现的,当时哭得几乎晕厥,只恨自己没能早见——原来她早就知道。
“殿下英明。”她垂下眼,掩去眸中的波澜,“臣女回去后,想试着按此法重算一遍。”
元明曦忽然笑了,转身时带起的风里,混着她袖中龙涎香的清冽:“正好,三日后有场雅集,设在城西的玉泉寺,你与我同去。那里的僧人藏着架前朝编钟,或许能验证一二。”
苏清婉抬头时,正看见窗外的阳光落在元明曦的发间,将那支赤金点翠步摇照得透亮。她忽然想起前世玉泉寺的那场雅集,本是场针对元明曦的鸿门宴,而她自己,就是那个被推到前面的诱饵。
“臣女遵命。”她应声时,指尖在袖中轻轻叩了三下,那是她们前世在狱中约定的暗号,意为“我知道了”。
长公主转身的动作顿了顿,随即如常般走向书架,只是将那本《乐律考》往里推了推,恰好挡住了后面露出的半册《兵法》。
暖阁外的风穿过回廊,吹得那只靛颏鸟轻轻啾鸣了一声。苏清婉望着案上的残拓,忽然觉得这重来的时光,像极了拓本上的残字,虽有缺漏,却藏着补全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