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的秋闱放榜日,长安城里像被泼了桶滚烫的沸水,从朱雀大街到东西两市,处处是奔走相告的喧嚣。吏部尚书府门前的青石阶被踩得发亮,新科进士们三五成群地聚在街角,等着午后那场由礼部牵头的琼林宴——那是寒门士子鲤鱼跃龙门的高光时刻,也是长安贵女们难得能隔着珠帘一窥少年郎风采的机会。
苏清婉站在相府别院的回廊下,手里捏着半片刚剥好的橘子。风卷着桂花香从月洞门里钻进来,吹得她月白色的素纱披帛轻轻晃,像只停在肩头的蝶。
“小姐,真不去看吗?听说今年的状元郎才二十岁,生得比画里的人还俊呢。”贴身侍女晚晴捧着件藕荷色的披风,踮脚往街上望,语气里满是少女的雀跃。
苏清婉低头,将橘子瓣放进嘴里,清甜的汁水漫开,才慢悠悠道:“不过是些寒窗苦读的书生,纵有才华,未见得有风骨。”她说话时眼睫垂着,长而密,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比那新科状元更添了几分让人探究的意味。
她是当朝丞相苏知远的独女,自小在书堆里长大。别家闺秀学女红时,她在看《史记》;别家姑娘练琴棋时,她在批注《资治通鉴》。苏相从不拘着她,连带着她性子也养得沉静,寻常的热闹很难入她眼。
正说着,街角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不是士子们的欢呼,倒像是百姓自发的避让,混着车马銮铃的轻响,隔着墙都能觉出几分迫人的气度。
晚晴“呀”了一声:“是宫里的仪仗!这时候会是谁出来?”
苏清婉也抬了眼。相府别院临街,虽隔着层影壁,却能听见外面传来的通传声,清越如玉石相击:“长公主殿下驾到——”
长公主元明曦。
这个名字在长安城里几乎无人不晓。她是当今圣上唯一的胞妹,十五岁随驾亲征,在雁门关外以一曲《破阵乐》鼓舞军心,硬生生逼退了来犯的匈奴;回朝后又主持修订《新乐律》,将西域胡乐与中原古乐融于一炉,据说连前朝太傅都赞她“才倾朝野”。
苏清婉读过她写的《北征记》,字里行间尽是金戈铁马的豪气,全然不像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只是耳闻不如一见,她倒想看看,这位能文能武的长公主,究竟是何等模样。
心念微动,她已提着裙摆,绕到了别院临街的角门后。这里有扇雕花木窗,半开着,正好能看见街上的情形。
仪仗并不奢华,只有八匹白马拉着一辆青色的马车,车檐下悬着玉铃,车壁上绘着简单的云纹。但前后簇拥的羽林卫个个身姿挺拔,腰间佩剑寒光凛冽,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
马车缓缓停下,似乎是被街角的热闹绊住了。片刻后,车帘被一只手轻轻掀开。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尖带着薄茧,不像寻常贵女那般纤细白皙,却透着股利落劲儿。紧接着,一个身影从车里探了出来。
苏清婉的呼吸,在那一刻微微一滞。
长公主穿了件石青色的常服,领口和袖口绣着暗金色的鸾鸟纹,并不张扬,却衬得她身姿格外挺拔。她没有梳繁复的发髻,只将长发松松挽了个髻,用一根碧玉簪固定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随着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晃动。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不像宫中女子常见的柔媚或疏离,那双眼亮得惊人,像盛着秋日的阳光,看向人群时带着几分随意,却又仿佛能洞穿一切。她的眉峰微挑,带着点天生的锐气,可嘴角却噙着丝浅淡的笑意,中和了那份迫人的气势,显得既英气又亲和。
“前面在吵什么?”她开口问道,声音清亮,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却让周围的喧闹瞬间低了几分。
旁边的内侍忙躬身回话:“回殿下,是新科进士们在庆祝放榜。”
元明曦“哦”了一声,目光扫过那群意气风发的士子,忽然笑了:“二十岁的状元郎?我倒要看看,是哪个小郎君有这般福气。”
她说着,竟真的迈步,朝着士子们聚集的方向走去。羽林卫想跟上,被她抬手制止了:“无妨,就在这儿看看。”
她站在人群外围,身姿卓然,明明穿着常服,却像有光聚在她身上,让周围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有士子认出了她,惊得差点跪倒,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了:“不必多礼,你们聊你们的。”
苏清婉隔着窗,静静地看着。她看见长公主听着士子们争论诗文,偶尔插一两句话,言辞犀利又风趣,总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引得那些自命不凡的书生们个个面露愧色,又忍不住被她的见解吸引。
有个年轻士子不服气,指着街边的一棵老槐树出了个上联:“古槐叶茂藏春色”。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众人都在冥思苦想。元明曦却只是瞥了眼槐树,又看了看天边掠过的一行大雁,随口便道:“新雁声高送秋光。”
对仗工整,意境开阔,把秋日的清朗和生机全写了出来。连苏清婉都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
那士子更是涨红了脸,拱手认输:“殿下才思,在下佩服。”
元明曦笑了笑,摆摆手:“不过是随口胡诌罢了。倒是你们,年轻气盛是好,只是往后入了朝堂,可得把这股子傲气收一收,多看看,多想想。”她语气平常,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教导意味,让人听着心服口服。
苏清婉看着她,忽然觉得,那些关于长公主的传说,或许还是太浅了。
书上说她豪气干云,却没说她笑起来时,眼底会有那样温暖的光;说她才思敏捷,却没说她点评诗文时,那份举重若轻的从容。她就像一把藏在鞘中的剑,平时看着温润,出鞘时才知锋芒。
就在这时,元明曦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转头,目光精准地投向了苏清婉所在的角门。
四目相对的瞬间,苏清婉下意识地想躲,却被对方眼中的笑意定住了。
长公主的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一丝了然的戏谑,仿佛在说:“我看见你了。”
苏清婉的脸颊微微发烫,忙低下头,心跳竟有些不受控制。她活了十六年,从未对谁有过这样的感觉,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石子,荡开圈圈涟漪。
再抬头时,街上的仪仗已经动了。青色的马车缓缓驶远,鸾铃声越来越轻,最终消失在街角。
晚晴凑过来,好奇地问:“小姐,你看见长公主了吗?是不是和传说中一样?”
苏清婉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轻声道:“嗯。”
不一样。
比传说中,更让人移不开眼。
她忽然想起方才长公主站在阳光下的样子,石青色的衣袍被风吹起,眉眼间既有皇家的贵气,又有江湖的洒脱。那样的人,大概生来就是要被人仰望的吧。
“晚晴,”她忽然开口,“明日宫里的赏花宴,替我备一套得体的衣裳。”
晚晴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小姐要去了?”
苏清婉弯了弯唇,没说话。
她想,有些相遇,或许不该只停留在这扇窗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