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据点的门在身后轻轻合拢,吴邪拄着一根临时削成的木杖,每走一步,小腿缝合处的肌肉都传来尖锐的刺痛,腰侧包扎下的伤口也闷闷地抽动。
失血后的虚弱感像潮水一阵阵冲刷着他的神经,视野边缘时不时泛起模糊的黑晕。
解雨臣走在他身侧,保持着半步的距离,既能随时伸手搀扶,又不会让他觉得被完全当做伤员看待。
两人沉默地穿行在清晨的密林中,脚下是厚厚的腐殖层,踩上去悄无声息。
“你真要现在去?”解雨臣终于开口,声音压得很低,目光扫过吴邪苍白汗湿的侧脸,“你的状态,不适合再扮演神祇或者噩梦。”
吴邪扯了扯嘴角,“计划不等人,小花。黎簇那小子……到了关键时候。我不去推一把,他可能真就陷在古潼京外围的谜题里,或者被别的什么东西捷足先登。”
他喘了口气,停下脚步靠着一棵粗壮的树干短暂休息,“‘它’的触角比我们想的伸得还长,动作必须快。”
“那你带回来的那个大麻烦呢?”解雨臣问得直接,“放她一个人在我那儿,你放心?”
吴邪的眼睫垂下,遮住了瞬间翻涌的情绪。
阿宁。
胸口光洁如初的皮肤,千倍的端粒酶,与蛇的低语……这些画面和信息在他脑海里冲撞。
放心?怎么可能放心。
她本身就是一颗不定时炸弹,一个行走的终极谜题切片。
“你看着她。”吴邪的声音干涩,“她需要了解现在的情况,也需要……‘学习’如何在这个时代隐藏自己。你比我合适。”
解雨臣的冷静和周密,是此刻看顾阿宁的最佳选择,也能最大限度地观察和收集信息。
“学习?”解雨臣挑眉,“你觉得她那样的人,需要学习如何隐藏?”
“需要。”吴邪肯定道,抬眼看向森林深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层层枝叶,看到了别处,“她消失的十年,世界变了,规则也变了。更重要的是,她‘死’过,现在又‘活’了,还活得如此……与众不同。她自己可能还没完全意识到,她现在的存在,对很多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能让她凭本能行动,那会出大乱子。”
尤其是当她可能还连通着某些非人的信息渠道时。吴邪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解雨臣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明白了。我会处理。”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自己小心。黎簇那孩子不傻,相反,他太敏锐了。你身体上的破绽他未必察觉不到。”
“那就让他察觉一点。”吴邪重新站直身体,拄着木杖继续向前,声音低而坚定,“恰到好处的虚弱,有时候比全然的强大更让人印象深刻,也更符合一个‘身陷局中、亦正亦邪的引导者’形象,不是吗?”
解雨臣不再劝阻。
他知道一旦吴邪决定了要做的事,尤其是在关乎整个沙海计划推进的关键节点上,没有人能真正阻止他。
他所能做的就是确保后方尽可能稳定,并为前方可能出现的意外做好准备。
两人在一条隐蔽的林间岔道口分开。
解雨臣返回据点面对阿宁这个前所未有的“课题”。
吴邪则独自一人拖着伤痛交加的身体走向预定的接头地点。
几天后,在古潼京外围一片风蚀严重的雅丹地貌阴影里一个身影悄然出现。
……
黎簇已按计划进入古潼京,凭借解读费洛蒙的能力,他被汪家盯上。
汪家的反扑来得又快又狠,兵分三路布下天罗地网:一路守在古潼京外围,伺机捕获黎簇;二路蛰伏在九门伙计之中,悄然蚕食内部力量;
第三路则直指吴邪,带队者竟是那个曾与吴邪在沙漠有过周旋的狠角色苏难。
高原的风刮过裸露的岩石和积雪,发出呜呜的厉啸。
吴邪开着那辆改装过的旧吉普,轮胎碾过冻土和碎冰,在盘山路上留下清晰又孤寂的车辙印。
他知道苏难在前面。
那几辆看似随意停靠在观景台附近的越野车,车窗贴着深色的膜,引擎盖上的积雪薄厚不均,显然停驻了不止一会儿。
他们像一群耐心的雪狼,守在猎物必经的隘口。
吴邪没有减速,更没有试图掉头。
掉头意味着将脆弱的侧后方暴露给敌人,在这狭窄的盘山路上无异于自杀。
他的目光掠过前方车辆,手指在方向盘上敲了敲,随即猛地将油门踩到底!旧吉普发出一声近乎咆哮的嘶吼,车身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几辆拦路的车撞了过去!
擦着最外侧一辆车的保险杠,硬生生挤了过去!金属刮擦的刺耳声响被风雪吞没大半,吉普车的侧面顿时留下深刻的凹痕和刺目的漆痕。
挤过拦截的瞬间吴邪猛打方向盘,车子险之又险地拐过一个急弯,将惊怒交加、匆忙发动车辆想要追击的苏难等人暂时甩在身后。
追击立刻开始。
引擎的轰鸣在寂静的雪原上显得格外暴烈。吴邪的车技不算顶尖,但他对这条路研究过无数次,每一个弯道,每一处可能的岔口,甚至哪里路基可能松动,都烂熟于心。
他利用地形,死死咬住那一线生机。
然而苏难显然是下了死命令,追得极其凶猛。
几辆性能更好的越野车不断拉近距离。
子弹开始零星地射来,打在车体上砰砰作响,后窗玻璃出现蛛网般的裂纹。
吴邪脸色冷凝,眼神却异常平静。
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里紧追不舍的车影,嘴角勾起冰冷残忍的弧度。
他等的就是这个距离。
手指按下中控台一个极其隐蔽的按钮。
“轰!!!”
巨大的爆炸声猛然从后方传来!火光冲天,夹带着积雪和碎石,将狭窄的山路瞬间变成地狱!
吴邪提前埋设的炸药被精准引爆,就在苏难车队中间偏后的位置!一辆越野车直接被掀翻,滚落悬崖,另一辆被爆炸波及,燃起熊熊大火,堵死了大半去路,剩下的车辆急刹、打滑,乱成一团,惊叫和怒骂被爆炸的余波撕碎。
成功了。
至少暂时阻断了追击。
吴邪将油门踩得更深,朝着预定的雪山垭口冲去。
风雪越来越大,能见度急剧降低。
他必须尽快到达接应点,或者至少,找到一个易守难攻的位置。
就在他冲上垭口,准备沿着另一侧陡峭雪坡下行的瞬间,一道人影如同鬼魅般,从上方一块凸起的冰岩后扑了下来!速度极快,动作精准狠辣,正是苏难!她竟然放弃了车辆,凭借惊人的体力和对地形的熟悉,抄了近路,提前埋伏在了这里!
吴邪只来得及偏开头颈,一道冰寒的锐气已擦着他的皮肤掠过!
苏难手中的匕首反射着雪光,带着必杀的决绝,一击不中,手腕翻转,第二刀已迅疾无比地抹向他的咽喉!
太快了!吴邪重伤未愈的身体和连续驾驶的疲惫,让他的反应慢了致命的一拍。
冰冷的刃锋,切开了皮肤、肌肉,划过气管的边缘。
剧痛和窒息感同时袭来!吴邪眼前一黑,温热的液体瞬间涌出,浸湿了衣领。
他徒劳地用手去捂,却只摸到一片湿滑黏腻。
身体的力量随着血液和空气一起急速流失,视野开始模糊、旋转。
吴邪踉跄着后退,脚下是厚厚的积雪和陡峭的悬崖。
失血、窒息、撞击……所有感觉混成一团黑暗的漩涡,拖拽着他向下沉沦。
他试图抓住什么,手指只碰到冰冷滑腻的岩石和雪块。
然后,一脚踏空。
身体失去控制,沿着陡峭的雪坡翻滚、坠落。
坚硬的岩石不断撞击着早已伤痕累累的身体,世界在颠簸和剧痛中迅速褪色,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下坠感。
苏难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如同来时一样迅捷地后撤,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迷蒙的风雪和嶙峋的乱石之后,回去复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短短一瞬,也许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坠落终于停止。
他躺在悬崖底部的乱石积雪中,身下是冰冷刺骨的湿意。
脖子上一圈皮肉翻卷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血泡,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漏气般的嗬嗬声,吸入的冰冷空气刺激着受损的气管,带来更剧烈的痛苦。
撞击让他的肋骨可能断了,内脏也在抗议。视线所及,是灰蒙蒙飘着雪的天空,和悬崖上方狰狞的轮廓。
要死了吗?
这次,好像是真的了。
沙海计划……黎簇……阿宁……张起灵……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念头闪过,最终都模糊成一片冰冷的白光。
也好,累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边缘,一片阴影,挡住了灰白的天光。
有人走了过来,停在他身边。
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吴邪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对上那双熟悉的眼睛,冷静,深邃,像结了冰的湖面,此刻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里面映出他濒死狼狈的倒影。
阿宁。
她怎么会在这里?悬崖底下?是巧合?还是……
阿宁蹲下身,仔细地看着他脖子上那道可怕的伤口,看着他因窒息和失血而青紫的脸色,看着他胸前微弱的起伏。
然后,她伸出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力道不算温柔,迫使他已经无力的嘴微微张开。
吴邪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模糊地看着她。
她要做什么?
阿宁俯下身,靠近他。
近得他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闻到她身上混合了冷冽空气和冰雪的清新气息。
紧接着,她做了一件吴邪无论如何也预料不到的事。
她轻轻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然后,吻了上来。
不是情欲的吻,甚至不带任何温度。
只是一个精准传递的媒介。
温热带着奇异腥甜气息的液体,顺着她柔软的唇舌渡入他的口中,滑过他受伤的咽喉,流入冰冷的胸腔。
那液体仿佛带着生命,带着灼热的能量,所过之处,像点燃了一条微型的暖流。
咽喉处那火辣辣漏风的剧痛,竟然以肉眼几乎可察的速度,开始减轻、收敛!
吴邪残余的意识被这匪夷所思的景象和身体内部传来的诡异变化冲击得一片混乱。
他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更多的奇异液体流入。
阿宁很快退开,她用手背随意擦了一下嘴角,依旧蹲在那里,平静地看着吴邪。
吴邪的呼吸首先恢复了顺畅。
漏气的嗬嗬声变成虽然微弱却完整的气流。
脖子上的伤口血流奇迹般地减缓,翻卷的皮肉边缘在微微蠕动,剧痛被一种深层麻痒的热感取代。
断裂的肋骨处,内脏的闷痛,也在悄然缓解。
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竟然真的抬了起来。视线逐渐清晰,虽然身体依旧虚弱无力,各处伤痛犹在,但那种生命随着血液汩汩流逝意识坠入黑暗的冰冷绝望感被硬生生拽住了!
他从濒死的边缘被拉回了真实存在的生机线上!
“咳……咳咳!”他猛地侧头咳嗽起来,吐出一些淤血和冰碴,但呼吸却越来越顺畅。
吴邪撑起一点身体,靠在冰冷的岩石上,不可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脖子。
触手的不再是温热血肉模糊的伤口,而是一道已经结痂甚至边缘开始变得平滑的疤痕!他瞪大眼睛,猛地看向阿宁,声音嘶哑破碎,却充满了惊骇和濒临崩溃的质问:
“这……这又是什么?!”
阿宁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沾的雪粒,解释:
“强活性的完美修复酶。我血液的组成部分之一。能自动、快速修复我自身的严重损伤。”
她顿了顿,看向吴邪脖子上那道飞速愈合的疤,补充道,“通过体液交换进入他人体内后,也能在短时间内激发受体自身修复机制超常运转,并对部分病变或受损细胞进行快速替换修复。效果视受体身体状况和损伤严重程度而定。”
她陈述着这足以颠覆现有生物医学认知的现象。然后补充了一句:“你失血过多,又有撞击内伤,修复过程会消耗你大量基础能量,接下来几天会非常虚弱,并且极度饥饿。但命保住了。”
完美修复酶……体液交换……激发潜能……
每一个词都砸在吴邪本就混乱不堪的认知体系上。
端粒酶,蛇语,现在又是这种神话般的修复能力……阿宁这个人,不,这个存在,到底被改造成了什么?这根本不是他所知的任何“长生”或“变异”的范畴!
他看着她平静的脸,想起十年前蛇沼的分别,想起她坠落的画面,想起她胸口光洁如初的皮肤……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又无法理解的方向。
“代价呢?”吴邪的声音嘶哑得厉害,目光死死锁住阿宁更显苍白的脸,“对你自己的代价是什么?”
他不相信这种逆天的能力没有反噬。
阿宁沉默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先问这个。
她移开视线,看向悬崖上方,那里已经听不到任何追击的动静。
“加速能量消耗,需要更频繁的进食。”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以及,每次动用这种程度的修复,尤其是对外……可能会暂时削弱我对其他异常的压制。”
“其他异常?”吴邪的心猛地一沉。
“比如,”阿宁转回头,目光与他对上,眼睛里极快地掠过类似于厌烦又像是无奈的情绪,“更容易‘听’到蛇的声音。或者,吸引来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吴邪闭上了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劫后余生的真实感,也带着更沉重无解的枷锁。
他以为解决汪家、揭开终极就是终点。
现在却发现,每往前走一步,扯出的都是更庞大更诡异的谜团。
他本以为张起灵的谜团已经是极限。
他本以为十年布局,自己早已能够冷静面对任何诡谲。
可现在阿宁的存在,一次次刷新着他的认知底线。
阿宁似乎看出了他眼中那片濒临崩塌的荒芜。
她沉默了片刻,忽然伸出手指向悬崖上方苏难消失的方向。
“他们以为你死了。”她说,“这是个机会。”
吴邪顺着她的手指望去,灰蒙蒙的天空下,只有风雪呼啸。
苏难复命,“吴邪已死”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
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一个让“吴邪”这个身份暂时隐入暗处,从容布局的机会。
可是……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阿宁身上。
这个女人,刚刚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她身上带着足以颠覆世界的秘密,却如此平静地站在这里,为他指出一条“生路”。
吴邪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片混乱的波涛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冽。
喉咙上的疤痕还在微微发痒,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
他撑着岩石,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身体依旧虚弱疼痛,但那股致命的流失感已经消失了。
他看向阿宁,声音嘶哑却清晰:
“先离开这里。”
他没有继续追问。
有些问题现在没有答案。
有些冲击需要时间消化。
当务之急是活下去。
阿宁点了点头,转身走向悬崖底部更隐蔽的一处裂隙,那里似乎通往另一个方向。
吴邪跟在她身后,脚步虚浮却坚定。
风雪扑打在他们身上,很快掩盖了来时的足迹和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