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的冬季多雨阴冷,三人围在小院客厅的铸铁火炉边。
张起灵正在看一本德文的工程力学,阿宁则对着人体解剖图谱皱眉,那些复杂的拉丁文肌肉和骨骼名称让她头疼。
黑瞎子翘着脚,手里抛着一个苹果,瞥见阿宁痛苦的表情,嗤笑一声:“小阿宁,对着死图能看出什么花儿来?解剖学,得靠感觉。”
阿宁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感觉?怎么感觉?把你剖了感觉感觉?”
“嘿!你这丫头!”黑瞎子把苹果一放,突然来了兴致,“等着!”
他转身出去,没过多久,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副用特殊溶液处理过、保存相对完好的猪心肺完整标本,连带着主要的血管都清晰可见。
“喏,看看,比画册直观吧?”他得意洋洋,戴上随身携带的橡胶手套,拿起一把小巧锋利的手术刀,开始一边熟练地剥离结缔组织,一边讲解:
“看这儿,心室结构,血液泵出的动力源……这条血管,模拟的是主动脉,压力最大……还有这肺泡,气体交换就在这儿完成……”
他的动作精准、稳定,带着冷静到残酷的美感,完全不见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讲解深入浅出,甚至结合了血液循环的动力原理,让阿宁瞬间理解了许多书本上晦涩的概念。
连张起灵都从书本上抬起头,默默地看着黑瞎子的操作,眼神里闪过一丝认可。
这种直观又艺术般的解剖展示,确实比单纯看书有效得多。
阿宁虽然嘴上还硬着“谁知道是不是你从实验室偷的”,但眼睛却牢牢跟着黑瞎子的手术刀,听得无比认真。
……
这天傍晚,黑瞎子难得没被人追,拎着他的小提琴匣子晃悠过来。
院子里,阿宁正在练习飞刀,刀刃精准地钉在木桩靶心上,发出“咄咄”的声响,带着一种凌厉的节奏感。
黑瞎子看了一会儿,忽然打开琴盒,拿出小提琴,下巴抵住琴身,即兴拉了一段节奏急促、充满张力与杀机的旋律。
旋律的节奏隐隐与阿宁飞刀出手的频率以及刀刃钉入木桩的顿挫感相契合!
阿宁的动作不由得慢了下来,惊讶地看向他。
黑瞎子琴弓一收,笑嘻嘻地说:“听见没?音乐不只是软的、悲伤的。节奏、力度、情绪,都能用音符表达。你刚才那几下,就像这段刺杀协奏曲的开头。”
他接着又拉了一段平稳、悠长、带着隐秘行进感的调子。“这像不像你们张家那些老古板走路?悄无声息,但步步为营。”
然后,他看向一直沉默旁观的张起灵,琴弓一转,拉出几个极其简洁、冰冷、却带着巨大空间感和压迫感的单音和和弦。“这个像你。哑巴张。”
张起灵眸光微动,似乎真的在思考音乐与行为、与气质之间的某种抽象联系。
黑瞎子放下琴,对阿宁说:“小丫头,格斗、刺杀,讲究节奏和时机。音乐也是。多听听,感觉感觉里面的气和势,对你没坏处。说不定哪天,你就能听出敌人脚步里的破绽音符呢?”
阿宁将信将疑,但之后练习时,偶尔会不自觉地去琢磨动作的节奏感。
张起灵则在那天之后,偶尔会拿起黑瞎子落在院子里的乐理书翻看,试图理解这种不同于张家符箓体系的另一种“规律与力量”。
黑瞎子虽然看起来没个正形,但对知识的探究欲却不弱。
他很快发现,张起灵对物体结构、力学平衡和轨迹预判有着非人的直觉,这远超普通格斗技巧的范畴。
一次,他看到张起灵在调试一把老旧的双管猎枪,只是简单地拆装、掂量了几下,甚至没怎么瞄准,随手一枪就打断了远处一根细树枝。
黑瞎子凑过去,难得正经地问:“哑巴,你这手有点意思。不是单纯的眼力好吧?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感知方法?”他试图用解剖学和物理学的角度去理解,“比如,对气流、湿度、甚至目标物自身细微震动的感知?”
张起灵擦着枪管,没看他,只是淡淡地说:“感觉。”
黑瞎子被这万能答案噎了一下,但不死心:“感觉也得有依据啊!来来来,瞎子我请你喝酒,你给我说道说道,就当交流学术了!”他试图用他那套解剖学和神经反射的理论,去套解张起灵源自血脉传承和无数生死历练形成的“绝对领域”。
张起灵自然不会跟他“学术交流”,但偶尔被黑瞎子缠得烦了,也会极其简略地提点一两句关于“听雷辨位”、“观风知隙”的皮毛,这已足够让黑瞎子琢磨半天,兴奋地觉得触及了某种东方玄学与现代科学交叉的奥秘。
而阿宁,则在旁边一边啃着黑瞎子带来的“学术交流”贿赂品:德国香肠。
一边看着两个风格迥异的学者进行着鸡同鸭讲又莫名和谐的“学术探讨”,觉得这日子,似乎也没那么枯燥。
吵闹是真吵闹,但这份在特殊环境下形成的亦师亦友的关系,也成为了他们各自生命中一段独特而珍贵的记忆。
……
柏林深秋的寒意已深入骨髓,落叶铺满了他们居住了数年小院的石阶。
一封以张家特殊密文写就措辞急迫的信件到来,彻底打破了这里勉强维持的平静与学业。
张家这座传承了数千年的庞然大物,终于在外力挤压与内部腐朽的双重作用下,发出了濒临彻底崩盘的碎裂之声。
作为名义上的族长,张起灵必须回去,哪怕只是去见证,或是尝试在那片废墟中抓住一点什么。
返程的船票已经订好,简单的行囊也已收拾妥当。
小院里,那棵去年圣诞节黑瞎子扛来的小树早已枯萎,却还孤零零地立在角落,仿佛在默哀这段即将结束的异国时光。
黑瞎子来了。
他没像往常那样翻墙或者咋咋呼呼地推门而入,规规矩矩地走了正门。
他依旧穿着那身黑色的皮衣,鼻梁上架着副新配的圆片墨镜,只是脸上那惯常的笑容淡去了不少。
院子里一片沉寂,只有风吹过枯叶的沙沙声。
他走到张起灵面前,看着这个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却背负着远比自己沉重命运的少年。
他伸出手,拍了拍张起灵的肩膀,动作不似往常的轻佻,带着一种男人之间才懂的沉甸甸的力道。
“哑巴,”他开口,声音罕见的平稳,“这一别,也不知道啥时候能再见了。”
他顿了顿,墨镜后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镜片,落在张起灵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语气忽然又带上了点时空错乱式的感慨:
“说真的,在德国留学的这三年,算是我黑瞎子人生里最难忘的五年了。”
他仿佛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矛盾,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带着一种认真的荒谬,
“毕竟这七年,咱们相互扶持,也算是……一起熬过了最艰难的十年啊。”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定会觉得他疯了。
但在场的三人都明白,这颠三倒四的数字里,包裹的是实实在在在异国他乡共同经历的岁月、摩擦出的火花、以及那份在吵吵闹闹中沉淀下来不足为外人道的情谊。
时间是三年,但其中的密度与记忆,却仿佛被拉长了许多。
张起灵看着黑瞎子,微微颔首。
所有的告别与感谢,都在这无声的注视与点头之间。
黑瞎子咧了咧嘴,似乎想笑,又没完全笑出来。
他转向旁边一直沉默不语的阿宁。
几年的光阴,当初那个瘦小干瘪,动不动就炸毛咬人的小丫头,已经抽条般长高了许多,虽然面容依旧带着混血特有的精致与稚嫩,但眉宇间已有了沉稳的轮廓,眼神也变得更加坚定。
黑瞎子伸出手,习惯性地想去揉她的头发。
阿宁身体下意识地微微一动,若是往常,她早就一巴掌拍开或者躲远了。
但这一次,她只是抬眼看了看黑瞎子,又看了看身旁的张起灵,最终,她没有躲。
那只带着薄茧难得温柔的手,轻轻地在她发顶揉了揉。
“小阿宁,”黑瞎子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长辈叮嘱,“回去了……照顾好你自己,也……看顾着点这个哑巴。前路怕是比德国的冬天还冷,你俩……别走散了。”
阿宁鼻子有些发酸,用力地点了点头,闷声应道:“……知道了。”
黑瞎子收回手,插回皮衣口袋,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仿佛刚才的温情都是幻觉:“行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瞎子我就不耽误你们赶船了。以后要是混不下去了,记得来找我,虽然我多半也自身难保,哈哈!”
他笑着,转身,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一步三晃地走出了小院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柏林布满阴云的街头。
张起灵和阿宁站在空旷的院子里,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门,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黑瞎子那颠三倒四却真挚的“七年”与“十年”。
远方的汽笛声隐约传来,催促着漂泊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