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经辗转，两人终于回到了那片记忆中弥漫着血腥与绝望的沼泽。
依旧是灰白色的瘴气笼罩四野，潮湿闷热的风裹着腐殖质的腥气扑面而来，脚下的淤泥软腻得像化不开的浆糊，水面上、芦苇秆上，甚至半空中的藤蔓上，都爬满了通体黝黑蠕动不休的蚂蝗，它们吸盘一张一合，远远望去，像给整个沼泽蒙上了一层令人头皮发麻的黑纱。
阿宁的脚步下意识顿住，指尖冰凉，当年那些孩子手腕淌血、蚂蝗群退散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进脑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握紧了腰间的灵泉水囊，指节泛白。
她永远忘不了那片血色木盆，忘不了那些孩子空洞麻木的眼神，也绝不能再让自己和张起灵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
“这里的蚂蝗，对灵泉的生机有趋附性。”阿宁低头看着水面，几滴灵泉刚从指尖滑落，周围的蚂蝗便疯了似的涌过来，瞬间将那片水域覆盖，她咬了咬牙，抬眼看向张起灵，“我们在外围守几天，用灵泉掺强毒，把它们引过来，就能清出一条路。”
张起灵沉默地打量着沼泽的范围，又看了看阿宁眼底未散的惊惧，点了点头。
他清楚这片沼泽的凶险，也懂阿宁的执念。
当年的阴影，总得靠自己的手才能彻底挣开。
他转身没入山林，去寻找那些见血封喉的剧毒植物和矿物。
而阿宁则留在沼泽外围，每日最大程度地引导脑海中的小甜水，注满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容器，几个粗糙凿成的木桶和石盆。
等待是煎熬的。沼泽的湿臭无处不在，毒虫肆虐。
阿宁每日重复着接水、储存的工作，看着那清澈的水在容器中荡漾，心中计算着分量。
张起灵则带着搜集来研磨成粉的各类剧毒返回，两人小心翼翼地将毒粉混合进储存的水中，搅拌均匀，水面都泛着一层不祥的幽光。
他们一遍遍检查灵泉的浓度，确保既能引动蚂蝗，又能让毒液发挥最大效果。
第三天清晨，瘴气稍散，两人各自提着两只沉甸甸的木桶站在了沼泽边缘。
桶里的灵泉已和毒液充分混合，水面上还浮着几只挣扎的蚂蝗尸体，散发出淡淡的腥苦气味。
“走。”张起灵率先迈步，他选了一条相对靠近墓穴入口的路线，每走几步就往左右的淤泥和水面泼洒毒水。
那些原本盘踞在附近的蚂蝗，果然如同闻到了极致的诱惑，疯了似的朝着毒水泼落的区域涌去，刚沾上水，便浑身抽搐着沉入淤泥，很快就翻了白肚。
阿宁紧随其后，她的动作比张起灵更谨慎，每一次泼水都精准地覆盖住张起灵脚边的盲区，确保两人脚下的路径不会遗漏任何一处。
毒水的效果远超预期，不过半个时辰，一条宽约三尺、暂时没有活蚂蝗的通道便在沼泽中显现出来，直通那片被迷雾笼罩的墓穴入口。
泥浆裹满了裤腿，沉重得迈不开步，两人好不容易踏入墓穴外围的石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前方的阴影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四道身影缓缓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身黑色劲装，身形挺拔，眼角那颗泪痣格外惹眼，一双桃花眼微微弯着，看人时带着三分笑意，七分疏离，整个人透着一股似笑非笑的慵懒，却又藏着不容忽视的锐利。
“好久不见，本家的。”少年的声音带着点戏谑，他抬了抬下巴，自报家门，“我叫张海客。”
张起灵的瞳孔骤然一缩，全身肌肉瞬间绷紧，手指下意识攥紧了腰间的短刀。
他们一路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这群人跟在身后这么久，他竟毫无察觉？！
张海客似乎看穿了他的警惕，摆了摆手：“别紧张，我们只是碰巧也刚到这里。”
他身后的三个同伴脸色却不太好看，其中一个高瘦的少年忍不住低声嘟囔：“海客哥，跟这个假圣婴客气什么？当年要不是他，族里也不会乱成那样……”另一个矮壮的也跟着附和，眼神里满是不屑和敌意。
在他们眼里，张起灵不过是个血统存疑、还连累了不少族人的“扫把星”，根本不配让张海客如此礼遇。
张起灵的目光扫过那三人，又落回张海客脸上，对方眼底的笑意未减，却让人猜不透深浅。
他缓缓松开了攥刀的手，没接张海客的话，也没理会那三人的嘲讽，只是侧过身，将阿宁护在身后，抬脚便要往墓穴深处走。
各走各的，互不相干，这是他唯一的态度。
张海客看着他的背影，桃花眼微微眯起，眼角的泪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晃了晃，他身后的同伴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了。
往墓穴深处走，四周是刻满诡异符文的黑色石砖，给人一种踏入某种活物体内的错觉。
张海客手中的地图到了这里，标记变得极其简略，只勾勒出一个大致方向，细节全无，显然绘制者也未曾深入至此。
他们遇到了很多张家人的尸体，张起灵将他们聚拢，捡了一把他们身上的刀。
他们来到一个极为宽阔的石殿。
石殿呈圆形，穹顶高耸。
脚下是黑白两色石板铺就的太极八卦图，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
八道门户，分别对应着八卦方位，环绕在石殿周围，每一道门都一模一样，黝黑深邃，不知通往何处。
身后刚刚进来的石门瞬间落地。
“八卦生死门。”张海客面色凝重，蹲下身仔细检查着地面的石板，“根据家族残卷记载，生门唯一，其余皆是死路。而且，这地面的石板……”
他话音未落，众人脚下的太极图猛地一震！紧接着，巨大的石板开始缓慢而沉重地移动、旋转、错位！
原本稳定的立足点瞬间变成活动的迷宫！
“小心！别掉进缝隙！”张海客厉声喝道。
队伍瞬间被打乱。
石板移动毫无规律，时而合并，时而裂开深不见底的沟壑，沟壑下方隐约能听到机括运转的轰鸣和金属刮擦的刺耳声响。
张起灵反应极快，一把抓住阿宁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脚步灵活地在不断变换的石板间跳跃、挪移。
张海客和他的队员们也各自施展本事，努力维持平衡，并向着他判断可能是“生门”的方向靠近。
一阵密集的机括声从四面墙壁传来。墙壁上那些刻画的符文凹陷处，猛地探出无数个细小的孔洞！
无数淬毒的牛毛细针，如同疾风骤雨，从四面八方无差别地覆盖了整个石殿！针尖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显然剧毒无比！
“躲开！”张海客大吼，舞动随身短刃格挡，叮叮当当之声不绝于耳。
张起灵将阿宁紧紧护在身后，手中刚刚拿到的刀舞动如轮，将射向他们的毒针尽数挡开，火星四溅。
阿宁靠着他的背，也拿起自己捡的刀挥舞。
毒针射击持续了十数息，终于停歇。但石板的移动并未停止，反而越来越快！
“不能停留！必须尽快找到生门离开！”张海客一边格挡着偶尔从诡异角度射出的冷箭，一边焦急地喊道。
他根据八卦方位和石板移动的规律，指向其中一道门：“那边！快！”
他的几名队员立刻朝着他指的方向奋力跃去。
张起灵和阿宁所处的一片区域，数块巨大的石板猛然向下塌陷！张起灵脚下失衡，带着阿宁一起向下坠落！他反应极快，在下坠的瞬间，将手中的刀狠狠插向旁边尚未完全塌陷的石板边缘！
“锵！”钢刀刺入石缝，两人下坠之势猛地一顿，悬在了半空。
下方是黑暗的深渊，隐约可见锋利的金属尖刺反着冷光。
而张海客所指的那道“生门”，就在他们斜上方不远处，但中间隔着一道正在不断扩大的、布满毒针发射孔的沟壑！
“张海宁！”张海客看到他们遇险，脸色一变，但他所在的石板正在向另一个方向移动，距离他们越来越远。
他若强行救援，很可能自己也会陷入绝境。
“走！”张起灵对着张海客的方向，嘶哑地喊出一个字，队伍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张海客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看脚下不断变化的石板和周围蠢蠢欲动的机关，知道犹豫只会全军覆没。他咬了咬牙，对身边的队员喝道：“我们走！”
他带着剩下的队员，利用石板移动的间隙，奋力冲向了那道他认定的“生门”，身影很快没入黑暗之中。
而此时，张起灵悬挂在半空，承受着两人的重量，手臂青筋暴起。
阿宁紧紧抱着他，能感受到他肌肉的颤抖。
“张……”她已经很久没出现的德语和英语在这个时候又冒出来。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腰部猛地发力，带着阿宁向上一荡，看准了一块暂时稳定的石板边缘，双脚猛地蹬踏借力，同时拔出钢筋，抱着阿宁险之又险地翻上了那块石板。
两人滚落在地，气喘吁吁。
抬头望去，整个太极石殿依旧在缓缓运转，八道门户静静矗立，而张海客等人早已不见踪影。他们被孤零零地留在了这危机四伏的绝地。
机关暂时平息了片刻，仿佛在积蓄下一次更猛烈的爆发。
张起灵站起身，擦去嘴角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的一丝血迹，目光扫过剩余的七道门户和脚下复杂的八卦图。
现在，他们只能靠自己了。
石殿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有脚下石板偶尔移动摩擦发出的低沉轰鸣。
张起灵这时候还有心情考核阿宁，他说，“宁，你来找生路。”
阿宁看着他的眼睛，走哪边？ 八道一模一样的黝黑门户环绕着他们。
生门刚刚已经被张海客他们用过了，脚下的太极图仍在缓慢而不可抗拒地运转，每一次石板的错位，都可能带来新的杀机。
她只能选一条即便危险他们也能过的。
阿宁闭上眼，在极度的安静中，调动所有被张家残酷训练磨砺出的感官。
风声从其中两道门缝中透出的气流带着潮湿的霉味。
另一道门后隐约有水流声，却暗藏漩涡般的吸力。
还有的门后死寂得如同坟墓，令人不安。
她脑海中飞速闪过家族典籍中关于八卦生死阵的残缺记载，结合脚下石板移动的规律、穹顶星辰的对应方位，以及刚才毒针发射时，不同方位机关触发的细微时间差……
然后，她睁开眼，目光看向“艮”位的那道门户。
在刚才石板剧烈变动和毒针齐射时，那个方向传来的机括声最为沉闷短暂，仿佛那里的机关更为古老，能量曾有过一瞬间不正常的滞涩。
“那边。”
张起灵立刻带着她动身，在时而移动时而裂开的石板间跳跃穿梭，向着艮门靠近。
艮门后的甬道狭窄而压抑，仅容一人勉强通过。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而甜腻的金属气味，越往深处，这股气味越发浓重刺鼻，让人头脑微微发晕。
“是水银。”张起灵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低沉，带着浓浓的警示意味。
他示意阿宁用灵泉浸湿的布条捂住口鼻，自己也同样做好防护。
水银剧毒，其挥发的气息久闻足以致命。
甬道尽头，是一间并不算宽敞的石室。石室中央，有一个凹陷的池子，银光闪烁、缓缓流动！
水银池上方，悬吊着数十块仅容半只脚站立的青铜浮板，这些浮板通向对面另一扇紧闭的石门。
石室四壁布满了细密的孔洞，丝丝缕缕的水银蒸汽正从中不断渗出，使得整个石室都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银色薄雾中。
头顶的穹顶，则镶嵌着许多能反射光线的晶体，将下方水银池的光泽折射得光怪陆离，干扰着视线和判断。
“必须通过这些浮板。”张起灵凝望着那片死亡区域，眼神锐利，有些浮板表面有着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痕迹，而有些则光洁如新。
有些浮板在他目光扫过时，会极其轻微地晃动。
张起灵深吸一口湿布过滤后的空气，身形一动，如同轻羽般落在了第一块选定的浮板上。
浮板微微一沉，但并未发生异状。他仔细感受着脚下的反馈，目光如炬，扫视着下一块目标。
阿宁紧随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脚踏在他刚刚离开的位置，不敢有半分偏差。
当他们行进到水银池中央时，张起灵刚踏上一块看似稳固的浮板。
“咔”一声，浮板断裂。
下方水银池突然剧烈翻涌，一只由水银凝聚而成的巨手向上探出，抓向他的脚踝！这机关竟还蕴含着如此诡异的变化！
阿宁看得目眦欲裂，恐惧和方法交织。
她集中所有精神，脑海中那汪小甜水剧烈震荡！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阿宁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只水银凝聚的巨手，在即将触碰到张起灵脚踝的瞬间，动作明显凝滞，构成手掌的水银甚至出现了细微的涟漪。
就是这争取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瞬！
张起灵脚尖在那凝滞的水银巨手边缘轻轻一点，如同蜻蜓点水，获得了宝贵的借力，身形再次拔高，险险地落在了那块目标浮板上！
“走！”他稳住身形，毫不停歇，立刻向前飞跃。
阿宁紧跟而上。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将默契与各自的能力发挥到极致。
险中求过。
当张起灵最终触碰到对面石门，并找到机关将其推开时，两人几乎是从那片死亡浮板上“滚”了进去，重重摔落在安全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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