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一夜后,两人再次踏上征程。
随着他们愈发深入人迹罕至的原始地域,空气中的湿气渐重,林木也变得更加古老而怪异,虬结的藤蔓和厚厚的苔藓覆盖了一切。
根据星图与地势的指引,他们此行的目标,隐约指向一处被当地人视为“有进无出”的迷雾山谷。
谷口常年被灰白色的瘴气笼罩,尚未靠近,便能闻到一股甜腻中带着腐朽的怪异气味。
“是腐萤瘴,吸入过量会致幻,麻痹神经。”张起灵低声道,从行囊中取出两颗黑褐色的药丸,递了一颗给阿宁,“含住,可解寻常瘴毒。”
阿宁依言将药丸含在舌下,一股辛辣清凉的气息直冲头顶,顿时让被那甜腻气味熏得有些发晕的脑袋清醒了不少。
两人用浸过药水的布条蒙住口鼻,小心翼翼地踏入迷雾之中。
谷内光线昏暗,能见度极低,脚下是松软、仿佛带着弹性的腐殖层。四周寂静得可怕,连虫鸣鸟叫都听不见。
前行约莫一里,一处隐蔽在巨大蕨类植物和藤蔓后的裂缝出现在眼前。裂缝深处,隐隐有人工修葺的痕迹。
几块雕刻着奇异兽纹的青石,半埋在泥土里。
“是这里。”张起灵拨开藤蔓,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入口处的石壁上,布满了色彩斑斓的苔藓,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他们侧身挤入,一条倾斜向下的狭窄墓道呈现眼前。与宋墓的规整不同,这条墓道开凿得极为粗糙,石壁上布满了凿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甜腻腐朽的气味。
墓道两侧的石壁乃至头顶,都覆盖着一层厚厚如同白色棉絮般的菌丝。
菌丝微微蠕动,仿佛拥有生命,其间生长着一些色彩艳丽形状诡异的蘑菇和小型菌类,散发出迷离的荧光。一些菌类的孢子如同微小的粉尘,在空气中缓缓飘浮。
“迷魂蕈(xùn)集群。”张起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孢子致幻,菌丝缠人,能分泌腐蚀黏液。小心,别吸入,也别触碰。”
他话音刚落,阿宁便感觉眼前景物微微扭曲了一下,耳边似乎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呼唤声。
她心中一凛,知道是孢子开始起作用了,连忙紧守心神,同时更加依赖口中药丸带来的清醒感。
墓道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菌丝层下移动。
张起灵示意阿宁停下,双指运起了张家秘传的破妄指诀 ,指尖隐隐泛起一层淡金色的微光,将体内气血与精神高度凝聚。
他闪电般出手,双指如剑,精准地点向左侧石壁上一丛正在喷吐粉色孢子的诡异蘑菇!
“嗤!”
指尖触及的瞬间,那丛蘑菇如同被灼烧般迅速枯萎碳化,喷出的粉色孢子云也消散于无形。
但这一下仿佛捅了马蜂窝!
整个墓道的菌丝层都剧烈地蠕动起来!无数白色的菌丝如同活过来的触手,从四面八方朝着两人缠绕而来!同时,更多种类的致幻蘑菇开始疯狂喷吐孢子,赤、橙、黄、绿……各色孢子烟雾弥漫,将墓道渲染得光怪陆离,眼前的景象开始严重扭曲旋转!
阿宁紧咬着牙,努力对抗着脑海中不断涌现的幻象,时而看到死去的猎户在向她招手,时而听到张家教习的厉声呵斥。
她挥动短刀,斩断试图缠绕她脚踝的菌丝,但那菌丝断口处喷出的黏液带有强烈的腐蚀性,落在刀身上发出“滋滋”声响。
张起灵身形如电,在狭窄的墓道中腾挪闪避,破妄指诀连连点出。每一次指点都精准地命中一株喷吐孢子的母菌核心,切断一片菌丝网络的能量节点。他的动作快得只剩残影,金色的指芒在五彩斑斓的孢子雾中闪烁。
他必须瞬间判断出整个菌丝集群的“中枢”和最危险的攻击点,任何一次失误,都可能被菌丝彻底包裹,或被更强的幻象吞噬神智。
阿宁在努力自保的同时,也在密切观察。
她注意到在墓道深处,有一片区域的菌丝格外粗壮,颜色也更深,如同神经网络的中枢。她大喊:“张!那边!”
张起灵闻声,目光锁定了那片区域。他猛地吸一口气,不顾吸入更多孢子的风险,将破妄指诀催发到极致,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般冲破菌丝的阻拦,双指并拢,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狠狠点向那片深色菌丝的核心!
“噗!”
一声如同气囊破裂的闷响。深色菌丝核心被击中后剧烈抽搐,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枯萎发黑。
整个墓道躁动的菌丝仿佛瞬间失去了指令,蠕动变得迟缓,喷吐的孢子也变得稀薄下来。
幻象逐渐消退,墓道恢复了原本的阴森,只是地上多了一层枯萎发黑的菌丝残骸。
张起灵微微喘息,收回手指,指尖似乎也因为过度催发力量而有些泛白。他看了一眼阿宁,确认她无恙。
两人相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疲惫,以及闯过一关后的冷静。
这墓穴的凶险远超宋墓,仅仅是入口处的菌群,就已如此难缠。真正的挑战,恐怕还在后面,两人调整呼吸,服下另一颗清心丸,继续向着墓穴深处前行。
穿过那片令人心智混乱的菌丝墓道,前方豁然开朗,进入一处相对宽敞的前殿。
殿内支撑着数根粗大的石柱,上面同样覆盖着干枯发黑的菌丝残留,空气中那股甜腻气味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陈年的尘土与石头的冷冽。
四周石壁上保存相对完好的大幅壁画,壁画色彩黯淡,但线条依然清晰,风格古朴狞厉,不似宋墓的精致,带着更久远年代的神秘与粗犷。
张起灵举起萤石,微光缓缓扫过壁画。
“借众生怨气与生命,修炼邪术,以求长生……最终遭了反噬,化为此地阴煞之源。”张起灵低声解读,眼神冰冷。这墓主人生前绝非善类,其手段比困住魂魄更为酷烈。
阿宁看着壁画上那些身上长菌的人,只觉得后背发凉,仿佛那些色彩黯淡的线条随时会活过来。
就在她全神贯注盯着壁画时,突然!
“咔嚓”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响动从脚下传来!
张起灵猛地一把抓住阿宁的后领,向后急退!
“咻咻咻!”
数支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短弩,从他们刚才站立处的地板缝隙中激射而出,深深钉入对面的石壁,箭尾兀自颤动!若是晚上半步,两人已被射成刺猬!
危机并未解除。这机关仿佛是一个信号。
正对着他们的一根石柱上,那片看似干枯的菌丝层突然“活”了过来!菌丝疯狂蠕动、聚集,眨眼间竟凝聚成一张模糊、扭曲、如同壁画上那墓主人般痛苦嘶吼的人脸!空洞的眼窝和张开的大嘴里,喷涌出浓密的、带着强烈致幻效果的彩色孢子烟雾,如同实质的鬼脸,朝着两人猛扑过来!
阴煞之气借助残留的菌丝集群,形成的实体化攻击!
鬼脸速度极快,带着浓郁的腥风与精神冲击,瞬间就冲到了面前!阿宁甚至能看清“它”脸上蠕动的每一根菌丝,那空洞眼窝里旋转的彩色孢子漩涡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进去!
极致的惊悚与恶心感扑面而来!
张起灵将阿宁彻底挡在身后,面对那扑来的菌丝鬼脸,他不退反进,右手发丘指并拢如剑,以更快的速度,精准无比地刺向了鬼脸后方石柱上某个毫不起眼的微微凸起的石钉,那里是这片菌丝集群汲取此地阴煞之气的核心节点!
指力透石而入!
那张气势汹汹的菌丝鬼脸在距离他面门不足半尺的地方骤然僵住,整个“脸庞”瞬间溃散,重新化作无数失去活力的枯败菌丝,簌簌落下。喷涌的孢子烟雾也失去了源头,缓缓消散。
惊魂未定,阿宁的心脏还在狂跳,刚才那“突脸”的惊悚感仍在脑中回荡。
张起灵收回手指,气息微乱。他看了一眼地上失去光泽的石钉,又警惕地环顾四周。“此地机关与阴煞共生,步步杀机。壁画是警告,也是诱饵,引人分神,触发杀局。”
他拉起阿宁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知道她吓得不轻。“跟紧。”
两人不敢再有任何停留,绕过那些诡异的石柱和壁画,快速穿过前殿,
一条深邃的甬道出现在眼前,地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孔洞,幽深不知其底,隐隐有森然寒气与淡淡的腥味从下方涌上。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无处下脚。
在这些孔洞之上,零星分布着一些高出地面尺许的、表面异常光滑的圆形石桩。石桩的分布毫无规律可言,高低错落,间距也远近不一,一直延伸到黑暗的甬道尽头。
“浮屠桩。”张起灵低语,道出了这机关的名目。
桩身光滑难以借力,下方孔洞必有致命陷阱,且桩位暗合奇门遁甲,一步踏错,可能就会引发连锁反应。
这简直是为他们准备放大且凶险了无数倍的训练场终极考核。
张起灵深吸一口气,身形微动,已如一片羽毛般飘然落在了最近的一根石桩上。桩面湿滑,他足尖轻点,身体重心随桩位的高低瞬间调整,稳如磐石。
凝神观察着前方桩位的分布与细微差异,脑中飞速计算着最合理的路径与落点。
阿宁紧随其后,也跃上了一根矮桩。她像一只灵巧的猫,在光滑的桩顶上微微调整着姿态,目光紧紧锁定前方张起灵的身影,以及他即将落脚的每一个点。
“左三,高一尺七,滑。”张起灵的声音短促而清晰,在寂静的甬道中回荡。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动,以一种看似毫无规律、实则暗含玄妙的步伐在石桩间穿梭腾挪。
时而后仰避开从侧面孔洞突然刺出的石矛,时而侧身让过头顶无声划过的铁斧,每一个动作都恰到好处,多一分则险,少一分则危。
高瘦的身姿在微弱的萤光下,舒展如鹤,灵动似猿,将力量与柔韧完美结合,竟在这杀机四伏的桩阵中,展现出一种艺术般的韵律感。
阿宁全神贯注,依循着他的指引和示范,努力模仿着那种对重心精妙到毫巅的掌控。她小小的身影在桩上起伏跳跃,时而需要大幅跨跃,时而只需细微地转动脚踝。有一次,她落脚的桩子突然下沉了一寸,她心中一凛,腰腹瞬间发力,双臂如翅展开,硬是在失衡的边缘将身体拉了回来,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又毫不犹豫地踏向下一根目标石桩,动作带着一股不服输的韧劲和专注。
汗水从额角滑落,她也顾不上擦,眼中只有前方那个不断移动的背影,以及脚下这方寸之地的生死界限。
两人一前一后,如同在刀尖上共舞。
衣袂翻飞间,是常年累月苦练融入骨髓的本能。
终于,在避开最后一波从墙壁射出的毒针后,张起灵轻盈地落在甬道尽头的实地上。他立刻回身,向还在桩阵中的阿宁伸出手。
阿宁看准最后几根桩位,深吸一口气,连续几个迅捷的点踏,如同蜻蜓点水,最后纵身一跃,稳稳地落在张起灵身边,被他伸手扶住。
闯过浮屠桩阵,这里似乎是主墓室的前厅,空间比前殿更为广阔,但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渗透进骨髓的阴冷。空气中那股甜腻的腐朽气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同金属和朽木混合的陈旧气息,其中还夹杂着一丝……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
墓室中央有一个巨大由无数黑色枯骨垒砌而成的祭坛。骨头形态各异,大小不一,明显不属于同一种生物,甚至有些骨头上还残留着扭曲的非人特征。它们被暗红色的物质粘合在一起,构成一个诡异不断向上盘旋的锥形结构。
祭坛的顶端,悬浮着一枚通体漆黑表面流转着暗沉血光的玉质眼球。
眼球栩栩如生,瞳孔的位置是一片深邃的虚无,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正对着他们进来的方向,冷漠地“注视”着闯入者。
是壁画上那枚吸收生灵血气导致墓主人异变的邪物!
祭坛周围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地跪伏着数十具身披古老甲胄的尸骸,皮肤干瘪发黑,紧紧包裹着骨骼,如同风干的腊肉,却依旧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头颅深深低下,仿佛在向祭坛上的眼球进行着永恒的忏悔或供奉。它们身上同样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黑色霉菌,微微起伏,如同在呼吸。
“小心,别直视那眼睛。”张起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移开目光,避免与那虚无的瞳孔直接接触。仅仅是余光扫过,都让人产生一种心神摇曳、仿佛要被吸进去的晕眩感。
阿宁连忙低下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她能感觉到,祭坛上那枚眼球散发出的无形力场,如同水波般荡漾在整个墓室,压迫着他们的神经。
就在这时,如同无数人同时低语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两人脑海中直接响起!声音混乱扭曲,充满了痛苦、怨恨、疯狂,试图钻入他们的意识深处!
精神侵蚀!
阿宁闷哼一声,眼前瞬间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柏林冰冷的雨夜、纽约那个善良流浪汉的死亡,张家训练场上冰冷的戒尺、野猪狰狞的獠牙、墓中女子流淌的血泪……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涌来,让她呼吸急促,脸色发白。
张起灵也是身形一晃,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一把抓住阿宁的手腕,低喝道:“凝神!是幻听!”
他的声音如同冰水,浇灭了阿宁脑海中部分混乱的火焰。她大口喘息,努力按照张家训练的法门,收束心神,对抗着那无孔不入的精神低语。
那些原本静止跪拜的甲胄湿尸身上覆盖的黑色“霉菌”开始剧烈蠕动起来!紧接着,一具具湿尸僵硬地抬起了它们干枯的头颅!
黑洞洞的眼窝齐刷刷地“看向”闯入者,没有眼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它们以关节摩擦的僵硬姿态,从跪伏状态,挣扎着,试图站起来!手中腐朽的兵器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祭坛顶端,那枚悬浮的黑色玉眼,血光似乎更盛了一分,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它的护卫冲锋。
张起灵挥刀斩断尸体,但没有痛觉的湿尸断了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