颁奖仪式的音乐还在体育馆里回荡时,温榆已经攥着那个银杏叶笔记本,在运动员通道口来回踱了三圈。林溪被学生会的同学叫去帮忙整理物资,临走前塞给她一小袋纸巾,挤眉弄眼地说“等下哭花了脸可不好看”,被她红着脸搡开了。
通道里传来脚步声时,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转过身。许颂走在队医后面,红色比赛服换成了灰色卫衣,腰侧贴着块深色的肌效贴,从衣服下摆隐约能看到边角。他手里还捏着那块银色奖牌,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花纹,像是在确认它的重量。
“队医说没事,就是软组织挫伤。”许颂先开了口,声音里还带着运动后的沙哑,“休息两天就好了。”
温榆的目光在他腰侧停了两秒,才移到他脸上。他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饱满的额头上,下颌线绷得有些紧,大概还是在为刚才的比赛懊恼。她忽然想起刚才在跑道边,他说“没拿第一”时的失落,像只被雨淋湿的小狗,让人心头发软。
“这个给你。”她从书包里掏出个东西递过去,是颗用玻璃纸包着的糖,橘子味的,和上次看到他吃的那款一模一样。那天在运动品店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多买了这颗,想着万一他拿到第一,可以用来庆祝。
许颂接过去时笑了,指尖又不经意地碰到她的手,这次两人都没躲开。“你好像总给我带吃的。”他把糖塞进卫衣口袋,动作自然得像是做过千百遍,“上次是三明治,今天是能量胶和糖。”
“怕你饿。”温榆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白帆布鞋上沾了点跑道的红色塑胶,是刚才冲下去时蹭到的。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里拿出个小罐子,“还有这个,林溪说这个药膏活血化瘀很管用,她哥哥打篮球受伤都用这个。”
罐子里是浅绿色的膏体,带着淡淡的薄荷香。许颂拧开盖子闻了闻,忽然笑出声:“你这是把急救包都带来了?”
“以防万一嘛。”温榆的脸又开始发烫,尤其是在他带着笑意的目光注视下,感觉脸颊像被阳光烤着。她慌忙转移话题,“你不是说要去买烤红薯吗?再不去,说不定摆摊的老爷爷都收摊了。”
市体育馆后门的巷子里有个固定的烤红薯摊,是许颂之前告诉她的。他说老爷爷的红薯都是自己种的,烤得外皮焦脆,里面流心,甜得能粘住勺子。温榆当时没说话,心里却默默记了下来,甚至提前查了天气预报,确认今天不会下雨——下雨的话,老爷爷就不出摊了。
“走。”许颂把奖牌放进背包侧袋,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下来把它重新塞回卫衣口袋,像是怕被压坏。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的,让温榆想起自己收藏银杏叶时的样子,总是要先擦干水分,再夹进厚厚的字典里。
两人并肩往巷子口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地上轻轻交叠。体育馆里的欢呼声还隐约能听见,夹杂着小贩的叫卖声和自行车的铃铛声,像首热闹的市井交响曲。
“刚才赵峰撞你的时候,”温榆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生气吗?”
许颂的脚步顿了顿,踢了踢路边的小石子:“一开始有点,后来想想也算了。竞技体育嘛,总有这些。”他转头看她,眼睛在夕阳下显得格外亮,“倒是你,刚才喊得那么大声,现在嗓子疼不疼?”
温榆摸了摸喉咙,确实有点干疼,像被砂纸磨过。她想起刚才在看台上,自己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喊,连旁边的阿姨都被她吓了一跳,笑着给她递了瓶水。“还好,”她小声说,“比起这个,我更怕你摔着。”
许颂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认真地看着她。秋日的阳光穿过他的发梢,在脸颊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温榆,”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你好像……总是在担心我。”
温榆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想反驳说“谁担心你了”,却看到他眼里的认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是啊,她就是在担心他,担心他的脚踝,担心他的腰,担心他会失望,担心他会受伤。这些担心像藤蔓一样悄悄滋长,早已缠绕住了整个心脏。
“前面就是红薯摊了!”她猛地转过身,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往前走,耳朵却红得快要滴血。身后传来许颂低低的笑声,像颗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
烤红薯摊的铁皮桶冒着白气,老爷爷正用铁钳翻动着里面的红薯。闻到那股甜丝丝的焦香时,温榆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窘迫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却被许颂轻轻拽住了胳膊。
“老爷爷,要两个最大的,烤得流油的那种。”许颂的声音带着笑意,“要红心的。”
“好嘞!”老爷爷应着,用铁钳夹出两个圆滚滚的红薯,外皮焦黑开裂,透着诱人的暗红色。“刚出炉的,热乎着呢!”
许颂付了钱,把一个红薯往温榆手里塞。红薯烫得厉害,她下意识地松手,却被他用手心接住,来回倒了几下,又用自己的卫衣下摆裹住,才重新递给她:“这样就不烫了。”
温榆接过裹着卫衣的红薯,指尖触到他残留的温度,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剥着焦脆的外皮,里面的红薯肉果然像他说的那样,呈现出蜜糖般的橙红色,轻轻一碰就流出黏糊糊的糖汁。
“好吃吗?”许颂也剥开自己的红薯,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摘下眼镜擦了擦,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点水汽。
温榆用力点头,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来,连带着刚才比赛带来的紧张感都消散了不少。她忽然想起什么,从书包里拿出那个银杏叶笔记本,翻到某一页递给他:“这个给你看。”
页面上画着个简单的小人,穿着红色运动服,正在跑道上跑步,旁边用铅笔写着“许颂的1500米”。下面还画着八个小圆圈,代表八名运动员,其中一个红色的圆圈被涂得特别重,旁边标着“400米”“800米”“1200米”“1500米”的字样,每个数字后面都画了个小小的对勾。
“我怕数错圈,就画下来了。”温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画得不好看。”
许颂却看得格外认真,手指轻轻拂过那个红色的小人,像是在触摸一件珍宝。“很好看,”他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比那块银色奖牌还好吗?温榆没敢问,但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笔记本合上,放进自己的背包里,和那块奖牌放在一起时,心里忽然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甜,比手里的烤红薯还要甜。
两人沿着巷子慢慢往回走,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许颂忽然说起他刚开始练中长跑的事,说自己那时候特别怕长跑,每次跑八百米都要掉队,被教练罚加练。“后来有次下雨,你记得吗?就是我们小学三年级那次,下着大雨还要上体育课,你把伞借给我,自己淋着雨跑回教室。”
温榆愣了愣,才慢慢想起来。好像是有那么回事,那天雨下得特别大,许颂没带伞,抱着头站在操场边发呆。她当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把妈妈新买的花伞塞给他,自己抱着书包冲进雨里。结果第二天就感冒了,许颂拿着包水果糖来道歉,说“以后我跑步带你一起练,练得壮壮的就不容易生病了”。
“原来你还记得。”温榆笑着说,嘴里的红薯甜得有点发腻,却舍不得停下。
“当然记得。”许颂的声音很轻,“你做过的事,我好像都记得。”
温榆的心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她偷偷看了他一眼,他正低头看着手里的红薯,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嘴角微微上扬着,像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
走到巷口时,遇到了许颂的教练。教练拍着他的肩膀,笑着说“这次虽说是第二,但比上次快了三秒,进步很大”,又特意看了温榆一眼,对许颂挤了挤眼睛:“女朋友?挺漂亮的。”
许颂的脸“腾”地红了,慌忙摆手:“不是不是,是同学!”
温榆也窘得说不出话,手里的红薯都快被捏变形了。教练笑着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许颂的后背:“晚上队里聚餐,别忘了准时到。”
“知道了教练。”许颂应着,等教练走远了,才小声对温榆说,“抱歉啊,教练他爱开玩笑。”
“没事。”温榆低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吃红薯,耳朵却竖着听他说话。
“我晚上要去聚餐,可能不能送你回家了。”许颂的声音里带着点歉意,“要不我给你打个车?”
“不用不用,”温榆连忙摆手,“我家离这儿不远,走路二十分钟就到了。”
两人站在公交站牌下,一时没了话。风吹过树梢,落下几片金黄的银杏叶,其中一片打着旋儿,正好落在温榆的发间。许颂伸手替她摘下来,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个给你。”他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是用红绳系着的那个布包,正是早上温榆给他的那个。“我数过了,七十七颗星星。”
温榆愣住了:“你怎么数了?”她以为他会像宝贝一样收起来,不会拆开看的。
“想知道你叠了多少颗。”许颂把布包重新递给她,“现在还给你,等我下次拿了第一,你再亲手给我戴上,好不好?”
他的眼睛里带着认真的期许,像个等待糖果的孩子。温榆看着他眼里的自己,小小的,带着点惊讶,脸颊红红的。她用力点头:“好。”
一辆公交车缓缓驶来,正好是温榆要坐的那路。“我要上车了。”她把剩下的小半个红薯塞进垃圾桶,拍了拍手上的糖渍。
“嗯。”许颂点点头,看着她走上公交车台阶,忽然又喊住她,“温榆!”
温榆回过头,风吹起她的头发,裙摆上的银杏叶刺绣在夕阳下闪着光。
“今天的能量胶,很好吃。”许颂的声音穿过车流,清晰地传到她耳朵里,“下次……还能给我带吗?”
温榆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用力点头,怕他看不见,又使劲挥了挥手。公交车缓缓开动,她隔着车窗往外看,许颂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块银色奖牌,对着公交车的方向挥手,红色的卫衣在人群里格外显眼。
车窗外的风景一点点后退,体育馆的轮廓渐渐远去,烤红薯的甜香却好像还萦绕在鼻尖。温榆摸了摸口袋里的布包,硬硬的,里面装着七十七颗裹着银杏叶的星星,也装着一个少年藏在细节里的温柔。
她翻开那个银杏叶笔记本,在刚才画着小人的那页空白处,用铅笔轻轻写下:
“许颂说,下次拿第一要我给他戴星星。”
“他还说,能量胶很好吃。”
“他好像……也有点喜欢我。”
笔尖在纸上停顿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
“其实,我也是。”
公交车驶过街角的银杏树林,金黄的叶子像蝴蝶一样飘落下来,落在车窗上,又被风吹走。温榆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嘴角忍不住一直上扬,心里像揣着个热乎乎的烤红薯,甜得快要溢出来。
她知道,有些话不用急着说出口。就像跑道需要一圈圈去跑,感情也需要一点点去靠近。总有一天,在某个阳光正好的午后,或者某个飘着银杏叶的黄昏,她会鼓起勇气,把那句藏在笔记本里的话告诉他。
而现在,她只需要慢慢等待。等待他养好伤,等待他下次比赛,等待那个可以亲手为他戴上星星的时刻。
就像等待一场盛大的秋天,总会如约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