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阳光把柏油路晒得软软的,温榆攥着帆布包带站在地铁站出口,帆布鞋尖蹭着地面的砖缝。秋洺从台阶上跑下来,白色连衣裙被风掀起小角,手里还举着两串刚买的冰糖葫芦:“等久啦!你看这山楂,红得跟小灯笼似的。”
温榆接过一串,糖衣在舌尖化开,甜得有点发腻。“刚到,”她咬下一颗山楂,酸得眯起眼,“你怎么才来?不是说要去新开的手作馆吗?”
“路上被隔壁班男生堵住问数学题,”秋洺翻了个白眼,拉着她往步行街走,“对了,你爸知道你今天出来玩吗?”
温榆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上的小熊挂件:“嗯……说了的,说傍晚前回去。”
其实她没说。早上父亲坐在客厅看报纸,烟灰缸里堆满烟蒂,她捏着书包带站在门口,那句“我跟秋洺出去玩”在喉咙里滚了滚,最终还是换成了“去图书馆写作业”。
手作馆在巷子里,推开门就闻到木头和丙烯颜料的味道。秋洺选了只白瓷兔子存钱罐,蘸着粉色颜料往耳朵上涂:“你看你,总跟叔叔撒谎。上次我们去看画展,你说去补课,结果被他撞见你朋友圈的照片,骂了你整整一周吧?”
温榆拿着画笔的手顿了顿,颜料滴在未完成的向日葵画框上,晕开一小片黄色。“他就那样,”她低头用纸巾去擦,声音闷闷的,“觉得女孩子就该在家看书,出去疯玩就是学坏。”
“什么年代了还这样。”秋洺往她手里塞了颗草莓糖,“别管他,今天咱们玩个痛快。对了,晚上有露天电影,放《小王子》,去不去?”
温榆抬头时,正撞见秋洺眼里的光,像小时候两人在乡下捉的萤火虫。她咬开糖纸,草莓味在舌尖漫开:“去。”
电影散场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巷口的路灯忽明忽暗,秋洺被赶来接的妈妈拽着胳膊走,回头冲她挥手:“到家给我发消息!”
温榆挥了挥手,转身往地铁站走。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的电话。她盯着屏幕亮了又暗,指尖泛白,最终还是没接。
走到小区楼下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单元楼的灯大多黑着,只有她家阳台亮着盏惨白的灯,像只瞪着的眼睛。她攥着书包带站在楼下,听见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玻璃破碎的脆响刺破夜空。
推开门的瞬间,浓烈的烟味扑面而来。父亲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空酒瓶,看见她进来,猛地把烟蒂摁在烟灰缸里,火星溅起来:“死哪儿去了?啊?说去图书馆,到现在才回来!翅膀硬了是吧?”
温榆往后缩了缩,书包带勒得肩膀生疼:“我跟秋洺……”
“秋洺秋洺!就知道跟那个野丫头混!”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往后滑,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不听话的东西!迟早给我惹祸!”
温榆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死咬着唇没让它掉下来。她从记事起,父亲的声音似乎永远带着火气——考试没考第一要骂,吃饭慢了要骂,就连穿了件颜色鲜艳的裙子,也要被说“心思不用在正途上”。
“我没有……”她的声音细若蚊呐。
“还敢顶嘴?”父亲扬手就要打过来,温榆下意识地闭上眼,却没等来预想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看见母亲死死拽着父亲的胳膊,脸上满是泪痕:“你别吓着孩子……”
“滚开!”父亲甩开母亲的手,酒瓶被扫到地上,碎玻璃溅到温榆脚边。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抓起门口的帆布包,拉开门就往外冲,身后传来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怒骂,她却一步也没回头。
深夜的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温榆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手背上,烫得像火。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掐着。
“温榆?”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猛地回头,看见许颂骑着单车停在路灯下,白色T恤在夜里格外显眼。他是隔壁班的男生,上次运动会帮她捡过掉在跑道上的眼镜。
“你怎么在这儿?”许颂停下车,眉头皱着,“这么晚了,一个人?”
温榆别过头去抹眼泪,声音哽咽:“没事。”
许颂没追问,只是从单车篮里拿出瓶矿泉水递给她:“我刚打工下班,往这边走。你……要不要上车?我载你一段。”
温榆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许颂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忽然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楼:“那边新开了家发泄馆,我同学说挺有意思的。要不要去看看?”
发泄馆里亮着昏暗的彩灯,墙上贴满了撕碎的报纸。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递来个棒球棍,许颂指了指角落里堆着的啤酒瓶:“想砸就砸,不用钱,我有次跟老板换了优惠券。”
温榆握着棒球棍的手在抖。许颂没催她,只是靠在墙上,看着她。
不知过了多久,她举起棒球棍,猛地砸向那些瓶子。“砰”的一声脆响,玻璃碎片四溅,她像是被点燃了引线,一下接一下地砸下去,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掉,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
许颂始终没说话,直到她砸累了,瘫坐在地上,才递过来一张纸巾:“好点了吗?”
温榆接过纸巾,擦了擦脸,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是不是很傻?”
“不傻。”许颂在她旁边坐下,“我爸妈吵架的时候,我也喜欢来这儿。砸完了就觉得,好像没那么难受了。”
两人沉默地坐了会儿,馆里循环播放着舒缓的音乐。温榆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忽然说:“我爸总觉得我不好,做什么都不对。”
“那是他瞎。”许颂说得认真,“上次你帮我讲数学题,思路比老师还清楚。还有你画的画,贴在教室后墙,好多人都偷偷拍。”
温榆愣住了,转头看他。许颂的耳朵有点红,避开她的视线:“我……我听秋洺说的。”
凌晨一点,许颂把温榆送到小区楼下。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他挠了挠头:“上去吧。要是……要是还不舒服,给我发消息。”
温榆点点头,看着他骑上单车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走进单元楼。
楼道里静悄悄的,她走到家门口,刚想掏出钥匙,就听见里面传来父亲的声音,比刚才平静了些,却依旧带着火气:“都是被你惯的!越来越无法无天!等她回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少说两句吧……她一个女孩子,这么晚在外头,我担心……”
温榆的手停在门把手上,忽然没了力气。她轻轻拧开门,尽量不发出声音,踮着脚溜回自己房间,“咔哒”一声锁上门。
外面的争吵声隔着门板传进来,模糊不清,却像针一样扎在心上。她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怀里的帆布包滚到一边,露出里面秋洺送她的向日葵挂件。
那是去年夏天,她在乡下奶奶家待着。奶奶坐在葡萄架下择菜,阳光透过叶子洒在她银白的头发上。“我们小鱼啊,”奶奶摸着她的头,声音软软的,“是个小太阳呢。要开开心心的,平安顺遂,比什么都强。”
那时候父亲也难得没发脾气,坐在旁边帮着剥豆子,阳光落在他脸上,好像也没那么凶了。
温榆抱着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眼泪无声地淌下来,打湿了袖口。她想起奶奶家的葡萄架,想起夏天傍晚的风,想起那句“平安顺遂”,胸口的闷痛好像轻了些,却又涌上更深的委屈。
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了。她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慢慢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清晨的阳光涌进来,落在书桌上那张画了一半的向日葵上。她伸出手,指尖接住一缕阳光,忽然想起许颂在发泄馆说的话,想起秋洺眼里的光,想起奶奶的笑容。
也许,小太阳偶尔也会有乌云,但总会等到放晴的吧。
她吸了吸鼻子,走到书桌前,拿起画笔,蘸着黄色颜料,在画纸上添了一笔。
晨光爬上画纸时,温榆的指尖沾了点橙黄颜料。她对着那朵半开的向日葵发了会儿呆,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是秋洺发来的消息:“醒了吗?昨晚没收到你消息,吓死我了!”
温榆指尖悬在屏幕上,打了又删,最后回:“没事,到家太困睡着了。”
发送键按下去的瞬间,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小鱼,醒了吗?”是妈妈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我煮了粥。”
她没应声,只是把画笔放进笔筒。门板被推开一条缝,妈妈探进头来,眼下的青黑像晕开的墨:“爸……他出去了。你出来吃点东西吧?”
温榆盯着画纸上的向日葵,花瓣边缘被她涂得有些潦草。“不想吃。”她的声音闷闷的,像被揉皱的纸。
妈妈没再劝,只是把一个保温杯放在桌角:“粥温在里面了,记得喝。”脚步声渐渐远去,温榆听见她在客厅里小声打电话,大概是在向单位请假。
中午时分,温榆饿得胃里发空,才慢吞吞地打开保温杯。白粥熬得糯糯的,上面卧着个荷包蛋,蛋白滑嫩,蛋黄是半流心的——是她从小爱吃的样子。
她端着保温杯坐在书桌前,一口一口地喝着,眼泪却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粥里,漾开小小的涟漪。其实妈妈总是记得她的喜好,就像爸爸记得她对花粉过敏,从不让家里摆鲜花;记得她数学不好,每次家长会都会跟老师问很久的补习方法。可这些记得,总被藏在争吵和责骂后面,像被乌云遮住的星子,明明存在,却很难看清。
手机又震了震,是许颂发来的:“在忙吗?我路过你家附近的书店,看到本画册,好像是你喜欢的风格。”
温榆看着那条消息,忽然想起昨晚在发泄馆,他站在昏暗的光里,眼神干净得像雨后的天空。她回复:“谢谢你,不用啦。”
“没事,”对方很快回过来,“就是觉得那本画册里的向日葵,跟你画的很像。”
温榆的心轻轻颤了一下。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楼下的香樟树枝叶繁茂,阳光穿过叶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不远处的公交站台,一个穿白T恤的身影正往这边看,手里还拿着本书。
四目相对的瞬间,许颂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转过身去,耳根却红得厉害。
温榆忍不住笑了,嘴角的弧度像被阳光吻过。她对着楼下挥了挥手,看着许颂愣了愣,然后也笨拙地挥了挥手,转身跑开,跑了几步又回头,把手里的书举得高高的。
那是本莫奈的画册,封面上印着大片大片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像要把阳光都装进去。
下午,温榆把那幅没画完的向日葵补全了。她在花盘里加了几粒小小的、用褐色颜料点的瓜子,又在画纸角落画了只蜷着的小猫——那是奶奶家以前养的猫,总爱趴在向日葵花丛里打盹。
画完时,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晚上回来吃饭。”
温榆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指尖在“删除”键上悬了又悬,最终还是锁了屏。她把画小心地收进画夹,背上帆布包出门。
秋洺在步行街的奶茶店等她,面前摆着两杯珍珠奶茶,吸管已经插好了。“你总算来了!”秋洺把其中一杯推给她,“我跟我妈说了,今晚你去我家住,我妈炖了排骨汤。”
温榆吸了口奶茶,珍珠的甜混着奶味在舌尖散开:“我想回家。”
秋洺愣住了:“你爸他……”
“没事。”温榆搅动着吸管,看着杯底的珍珠打着转,“我想试试,跟他好好说句话。”
傍晚的阳光把回家的路染成暖橙色。温榆走到单元楼门口,看见父亲站在楼下的香樟树下,手里夹着烟,却没点燃,只是任由烟卷在指尖慢慢变皱。
他看见温榆,眼神有些闪躲,喉结动了动:“回来了。”
“嗯。”温榆应了一声,低头换鞋时,看见他脚边的垃圾桶里,有个揉成团的烟盒,是他平时最爱抽的牌子,旁边还扔着个没拆封的戒烟糖。
晚饭时,餐桌上摆着四菜一汤,全是温榆爱吃的。妈妈不停地给她夹菜,碗里的菜堆得像座小山。父亲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扒饭,筷子碰到碗沿,发出轻响。
“爸,”温榆放下筷子,手心有点出汗,“周六那天,我跟秋洺去看了《小王子》,里面说,重要的东西要用心看。”
父亲的动作顿住了,背挺得笔直。
“我知道你担心我,”温榆的声音有点抖,却还是坚持说下去,“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下次……下次我会提前跟你说清楚的。”
空气安静得能听见窗外的蝉鸣。父亲放下碗筷,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放在桌上——是个小熊背包,挺好看的
“我看你的帆布包背了那么久给你买的”他的声音有点硬,却没了平时的火气,“老板说……小姑娘都喜欢这个。”
温榆拿起那个包,指尖触到毛绒绒的触感,眼眶忽然就热了。她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笨拙地给她买过会发光的发卡,买过掉了轮子的玩具车,买过很多他觉得“女孩子会喜欢”的东西,却从来不会说一句软话。
“谢谢爸。”温榆觉得他这个父亲时好时坏,她都快不知道怎么说了
晚上躺在床上,温榆摸着那个小熊包包,手机在枕头边震动。是奶奶发来的视频通话,屏幕里的奶奶坐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个刚摘的桃子:“小鱼啊,什么时候回来玩?奶奶给你留了好多桃子呢。”
“快了,奶奶。”温榆笑着说,眼角的泪却掉了下来,“等放暑假就回去。”
“好,好。”奶奶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我们小鱼要开开心心的,平安顺遂,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温榆望着窗外的月亮。月光透过纱窗洒进来,落在书桌上那幅向日葵画上,像是给花瓣镀上了层银辉。她忽然明白,生活里的乌云或许永远不会完全散去,但只要心里住着小太阳,就总能等到光透进来的时刻。
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嘴角带着笑。明天,要把那幅向日葵画带去学校,送给许颂当谢礼。还要告诉秋洺,她爸爸其实没那么凶。还要……要好好画画,画更多更多的向日葵,画那些藏在生活褶皱里的、笨拙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