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了。”
阿吉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针,扎进陆骁的耳膜,又顺着血液流遍全身。那清越的少年音质,此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宣告,裹挟着密林深处湿冷的潮气和诡异的甜香,将陆骁牢牢钉在原地。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未知的恐惧,更来自身体深处某种被唤醒的、不受控制的感知。掌心被舔舐过的地方,那奇异的麻痒和灼热感并未消退,反而像蛛网般扩散,沿着手臂的脉络向上蔓延,带来一阵阵细微的战栗。陆骁猛地攥紧拳头,试图用疼痛压制这诡异的感觉,指甲深深嵌入刚刚结痂的伤口,却只换来更强烈的悸动。
阿吉的身影早已消失在藤蔓交织的幽暗深处,只余下若有若无的银铃声,如同嘲弄的尾音,在林间萦绕片刻,最终被浓重的寂静吞噬。
陆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陆骁,是特案组的精英,是无数次在生死边缘游走的人。蛊?不过是心理暗示和古老的迷信!他试图用理智分析:少年舔舐伤口的行为虽然怪异,但更可能是某种原始部落处理外伤的方式,或是……一种标记?那句“我的了”,也许只是少年不通汉语的误用,或者一种幼稚的宣告占有。
然而,身体的感觉却诚实地反驳着他的理智。心脏的跳动沉重而紊乱,掌心那被舔舐过的皮肤敏感得惊人,连带着整条手臂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更让他心惊的是,脑海中阿吉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那抹嫣红的唇、那个带着天真与挑衅的笑容,挥之不去,异常清晰。
“该死!”陆骁低咒一声,不再停留,转身循着来路,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他需要回到寨子,需要整理线索,需要摆脱这种失控的感觉。
回到客寨的木楼,陆骁第一时间用随身携带的清水和消毒剂反复冲洗伤口。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明,但只要一停下来,那种微妙的麻痒和灼热感便如影随形。他烦躁地关上窗,隔绝了外面寨子里的声响和那股无处不在的甜香,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阿吉身上那股草木与银器混合的清冽气息。
这一夜,陆骁几乎无眠。身体的异样感如同无数细小的蚂蚁在血管里爬行,时强时弱。闭上眼睛,就是阿吉舔舐他掌心时专注的眼神和唇角那抹刺眼的红。半梦半醒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清脆的银铃声,就在窗外,就在床边……他猛地惊醒,冷汗浸湿了后背,窗外只有风声和偶尔的虫鸣。
第二天清晨,陆骁顶着浓重的黑眼圈推开房门。寨子里的空气似乎更凝重了。他敏锐地察觉到,寨民们看他的眼神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是单纯的警惕和疏离,而是多了一种……混杂着畏惧、怜悯和一丝隐秘好奇的复杂情绪。当他试图向一个正在晾晒草药的妇人打听阿吉或者后山时,妇人惊恐地连连摆手,抱着簸箩匆匆躲进了屋子,仿佛他是瘟疫的源头。
寨老拄着拐杖出现在吊脚楼的高处,浑浊的目光落在陆骁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冷漠。“客人,”他的汉话依旧生硬,“山神醒了,莫要乱走,莫要……乱碰。” 最后两个字,他咬得格外重,意有所指。
陆骁的心沉了下去。寨老的态度印证了他的猜测:阿吉的行为,绝非偶然,并且已经被寨子里的人知晓了某种后果。他感觉自己像掉进了一张无形的蛛网,越挣扎,缠得越紧。
身体的异样并未随时间消退。到了下午,陆骁开始感到一阵阵莫名的虚弱,并非体力透支的疲惫,而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倦怠,伴随着低热。更让他心惊的是,他对食物的欲望在急剧减退,寨民送来的、原本还算可口的饭菜,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难以忍受的腥气,胃里阵阵翻涌。
他强迫自己咽下几口米饭,却差点吐出来。就在这时,那股熟悉的、若有若无的甜腻香气,再次飘入鼻端。不是寨子里的花香,而是独属于阿吉身上的气息!
陆骁猛地抬头,只见阿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敞开的门口。少年换了一身深蓝色的苗衣,衬得皮肤愈发白皙,银铃在腰间安静垂挂。他手里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碗里是半碗浓稠的、碧绿色的糊状物,散发着强烈的草药气息,几乎掩盖了那股甜香。
阿吉的目光直接落在陆骁苍白的脸上和几乎没动过的饭菜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径直走进来,将陶碗“咚”地一声放在陆骁面前的矮桌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苦涩、辛辣和泥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陆骁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捂住嘴,厌恶地别开脸:“拿走!”
阿吉对他的抗拒置若罔闻。他拿起碗里放着的一把小木勺,舀起一勺浓稠的绿糊,不由分说地递到陆骁嘴边。他的眼神固执,甚至带着一丝命令的意味,仿佛在说:吃下去。
陆骁怒火中烧,一把挥开阿吉的手:“我说了,拿走!我不需要!” 木勺被打飞,绿色的糊状物溅了几点在阿吉的手背上和衣襟上。
阿吉的动作顿住了。他看着手背上的污渍,又抬头看向陆骁,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冰冷的怒意。那怒意并非激烈,却像淬毒的寒冰,让房间里的温度骤降。
他放下陶碗,没有去擦手背的污渍,反而一步上前,动作快得惊人!陆骁只觉手腕一紧,已被阿吉冰凉的手指牢牢扣住脉门。一股奇异的、带着轻微刺痛的力量顺着手腕瞬间侵入,陆骁身体一麻,竟一时无法挣脱!
阿吉的脸凑得很近,近到陆骁能看清他纤长睫毛的颤动和眼底深处翻涌的暗流。少年嫣红的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用生涩但字字清晰的汉语,一字一顿地说:
“不、吃、会、死。”
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陆骁心上。他看着阿吉眼中毫无玩笑意味的冰冷,感受着手腕传来的、并非人类该有的巨大钳制力和那股侵入体内的刺痛感,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这不是恐吓。阿吉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身体的虚弱、对食物的排斥、掌心持续的异样感……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起来。他之前试图用理性压下的猜测,此刻被阿吉冰冷的眼神和话语无情地证实了。
他真的……中蛊了!
“你……”陆骁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阿吉没有回答,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眼神里的怒意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残酷的执拗取代。他再次指向那碗散发着恐怖气味的绿糊。
力量的悬殊和对未知死亡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陆骁的骄傲。他死死盯着阿吉,胸膛剧烈起伏,最终,在那双冰冷执拗的眼睛注视下,他紧咬着牙关,极其缓慢、极其屈辱地,张开了嘴。
阿吉眼中的寒意这才稍稍退去一丝。他松开陆骁的手腕,重新拿起木勺,舀起满满一勺浓稠、气味刺鼻的绿糊,毫不犹豫地塞进了陆骁口中!
难以形容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爆炸!苦涩、辛辣、腥臊、泥土的霉味……混合成一股足以摧毁味觉的洪流,猛烈地冲击着喉咙。陆骁的胃剧烈痉挛,强烈的呕吐感让他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想吐出来,却被阿吉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
“咽!”阿吉命令道,另一只手用力捏住陆骁的下颌,强迫他做出吞咽的动作。
屈辱、愤怒、恶心和求生的本能激烈交战。陆骁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团令人作呕的绿糊终于滑过喉咙,留下一条灼烧般的轨迹。阿吉这才松开手。
陆骁立刻俯下身,剧烈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然而,那团东西一旦咽下,竟像是有生命般迅速沉入胃里,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瞬间压下了翻腾的恶心感。紧接着,一股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身体深处那蚀骨的虚弱似乎被这暖流暂时安抚,低热也开始消退。
这药……真的有效?
陆骁喘息着抬起头,脸上还带着生理性的泪水,眼神复杂地看向阿吉。少年正低头看着溅上污渍的衣襟,眉头微蹙,似乎有些懊恼。他掏出一块靛蓝色的粗布手帕,仔细地擦拭着手背,动作带着一种与刚才的冷酷截然不同的细致。擦干净后,他抬眼看向陆骁,见他脸色似乎好了一些,眼底的冰冷终于彻底褪去,又恢复了那种带着点天真探究的神情,甚至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在观察药效。
“你……”陆骁的声音依旧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未消的怒火,“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给我下蛊?那青铜铃铛到底在哪里?”
阿吉对他的问题充耳不闻。他指了指桌上还剩大半碗的绿糊,又指了指陆骁,意思明确:剩下的,都要吃完。然后,他不再看陆骁,转身便走,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站住!”陆骁撑着桌子站起来,厉声道。身体的虚弱让他的声音缺乏威慑力。
阿吉在门口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只是腰间垂挂的一枚银铃,随着他的停顿,发出“叮”的一声轻响,清脆,却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漠。
“阿吉!”陆骁提高了声音。
这一次,阿吉连停顿都没有,身影轻盈地消失在门外。留下陆骁独自对着那碗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解药”,和满室的屈辱、愤怒,以及……深深的无力感。
他扶着桌子,缓缓坐下,看着碗中浓稠的碧绿色药糊。身体的异样感确实在消退,但心头的枷锁却更加沉重。他不再是单纯的调查者,他成了猎物,成了这个神秘少年宣告的所有物。那句“你,我的了”,绝非戏言。
任务、自身安危、这该死的蛊毒……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和凶险。他必须活下去,必须找到解药,也必须找回那枚青铜铃铛。而要解开这一切的钥匙,都系在那个叫阿吉的少年身上。
一个危险的、无法以常理揣度的苗疆少年。
夜幕再次降临。身体的虚弱感在药物的作用下减轻了许多,但陆骁依旧毫无胃口。他躺在床上,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掌心那被舔舐过的伤口,在药物的作用下似乎不再那么灼热,但一种更深沉、更隐秘的联系感,却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意识。他仿佛能隐约感知到……阿吉的存在?一种模糊的、方向性的牵引。
这感觉让他毛骨悚然。
后半夜,万籁俱寂。陆骁在浅眠中,被一种极其细微的声响惊醒。不是风声,不是虫鸣。是……银铃?
极其轻微,仿佛就在耳边。
他猛地睁开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看清了床边的景象。
阿吉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进来了。他没有穿鞋,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像一只夜行的猫。他就蹲在陆骁的床边,离得很近,近到陆骁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药味。
少年微微歪着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专注地凝视着陆骁沉睡(或者说试图沉睡)的脸。月光勾勒出他柔和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白天的冰冷或狡黠,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懵懂的依恋?像观察着自己新得的、有趣的猎物或玩具。
他腰间的银铃安静地垂着,刚才那细微的声响,似乎只是他移动时衣料摩擦带出的轻吟。
陆骁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他能感觉到阿吉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他的眉眼、鼻梁、嘴唇,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审视。这种在深夜里被如此近距离、如此专注地窥视的感觉,比白天的任何冲突都更令人心悸。
他为什么要在这里?他看了多久?他想做什么?
无数个问题在陆骁脑中炸开。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大脑,紧张得手心冒汗。他不敢轻举妄动,这个少年身上有太多未知和危险。
阿吉似乎并未察觉陆骁已经醒了,或者说他根本不在意。他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想要触碰陆骁紧抿的嘴唇。
就在那冰凉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瞬间——
陆骁猛地睁大了眼睛,再也无法伪装,锐利的目光直直撞入阿吉清澈的眼底!
阿吉的动作骤然停住。手指悬在半空,离陆骁的嘴唇只有寸许。他眼中闪过一丝被抓包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像是被打扰的不悦,又像是某种被打断的、隐秘的兴致。
两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无声地对峙着,空气凝滞,只有彼此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阿吉悬着的手指,缓缓收了回去。他依旧蹲在床边,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看着陆骁的眼神,渐渐染上了一层陆骁无法解读的幽暗。那目光不再懵懂好奇,而是像深潭,映着月光,也映着陆骁惊疑不定的脸,沉静得可怕。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少年人特有的微哑,和一种近乎呢喃的语调:
“怕我?”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陆骁心中激起千层浪涛。
怕?陆骁从不承认自己会怕。但此刻,面对这个蹲在床边、在深夜无声窥视他、给他下蛊、掌控着他生死的苗疆少年,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未知力量的深深忌惮,正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滋生。
他死死地盯着阿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没有回答。
怕?或许。但他更想知道,这个少年,到底是什么?而他陆骁,又该如何挣脱这名为“阿吉”的蛊缚?
夜还很长。而他和他的“主人”之间无声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