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十万大山深处,云雾终年不散,将古老的苗寨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绿意与神秘之中。空气里弥漫着草木的腥气、泥土的芬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心神微悸的奇异甜香。
陆骁踏入这片土地时,只觉得每一步都像踩在某种活物的脊背上。他是追着一条跨国文物走私的线索来的,线报指向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寨子——黑水寨。作为经验丰富的特案组行动队长,他见过无数穷凶极恶的场面,但这里的寂静和无处不在的窥视感,却让他久违地绷紧了神经。
寨子依山而建,吊脚楼层层叠叠,黑瓦木墙在浓雾中若隐若现。穿着靛蓝土布衣、佩戴繁复银饰的寨民沉默地打量着他这个外来者,眼神警惕而疏离。语言不通,习俗迥异,陆骁的调查举步维艰。他出示的证件在这里似乎毫无分量,寨老(族长)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用生硬的汉话说:“客人,山里路滑,小心蛇虫,办完事,早点走。”
线索断了,但陆骁的直觉告诉他,要找的东西,要找的人,就在这里。他决定多留几日。
入夜,山风呜咽,吹得竹楼吱呀作响。陆骁躺在简陋的客房里,毫无睡意。窗外,一轮冷月艰难地穿透浓雾,洒下惨白的光。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铃声,贴着地面,悠悠地飘了过来。
叮铃…叮铃铃…
不是风吹檐角的铜铃,也不是牲畜颈间的响铃。这铃声清脆、空灵,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仿佛直接敲在人的心弦上,让人忍不住想要追寻它的来源。
陆骁翻身坐起,悄无声息地推开木窗。月光下,寨子中央的空地上,一个身影正在“跳舞”。
那是一个少年。身形纤细,穿着色彩斑斓、绣满奇异纹样的苗衣,赤着双足。他手腕、脚踝,甚至腰间,都缠绕着一圈圈细细的银链,上面缀满了指甲盖大小的银铃。随着他每一个看似随意却充满古老韵律的旋转、跳跃、俯身、伸展,那些银铃便发出那摄人心魄的声响。
他的动作时而如藤蔓舒展,时而如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的美感,又透着说不出的诡异。月光勾勒出他流畅的侧脸线条,皮肤在夜色中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却异常红润。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亮得惊人,像林间蛰伏的野兽,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审视。
陆骁屏住了呼吸。他认出了少年身上的某些纹样,和他追查的那件失窃古物上的图腾极其相似!少年仿佛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舞姿未停,却猛地转过头,视线精准地锁定了陆骁所在的窗口。
四目相对。
陆骁心头一震。那少年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可测,像一口映着月亮的古井,平静的表面下藏着未知的漩涡。少年看清他,嘴角竟缓缓勾起一个极浅、极淡的笑容,带着一丝天真,一丝狡黠,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挑衅。
叮铃铃……铃声陡然急促起来,少年的动作也随之加快,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在月光下幻化出一道道虚影。然后,他一个轻盈的旋身,如同融入夜色一般,消失在竹楼的阴影里。只留下那清脆的铃声余韵,在寂静的寨子里久久回荡。
陆骁靠在窗边,心脏还在不受控制地快速跳动。那个笑容,那双眼睛,还有那诡异的铃舞,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几乎可以肯定,这个神秘的苗疆少年,绝对和他要找的东西有关。甚至,他本身可能就是关键。
第二天,陆骁开始在寨子里有意无意地打听那个少年。寨民们听到他的描述,尤其是提到“银铃”时,脸色都变了变,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敬畏和忌讳。
“莫要打听他,客人。”一个采药归来的老人压低声音,用生涩的汉语告诫,“他是阿吉(苗语,意为‘特别的’),是侍奉山神和蛊婆的人。离他远点,沾上他身上的东西,会……不干净。”
“蛊婆?”陆骁追问。
老人却闭紧了嘴,连连摆手,匆匆走开了。
“蛊”这个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陆骁心底。他听说过苗疆蛊术的传说,以前只当是荒诞不经的乡野奇谈。但在这个处处透着诡异的寨子里,在这个神秘莫测的少年身上,那些传说似乎有了某种令人不安的真实感。
几番周折,陆骁终于在一个背阴的山坡上再次“偶遇”了阿吉。少年正蹲在一片颜色妖异的紫色花丛边,小心翼翼地采摘着什么。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他身上,那些银铃安静地垂着,折射出细碎的光芒。
“阿吉?”陆骁试探着叫了一声,用的是刚学来的苗语称呼。
少年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
陆骁走近几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我叫陆骁。昨晚……看到你跳舞了,很美。”他拿出手机,调出一张失窃文物的照片——那是一枚造型奇特的青铜铃铛,上面刻着与阿吉衣服上相似的图腾。“我在找这个。你知道它在哪吗?”
阿吉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停留了几秒,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拍了拍沾在衣角的花粉。然后,他伸出一根纤细白皙的手指,没有指向任何地方,反而轻轻点在了陆骁的胸口。
指尖微凉。
陆骁一愣。
阿吉看着他错愕的表情,突然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昨晚清晰,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带着点孩子气的顽劣。他收回手指,放在自己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接着,他指了指陆骁,又指了指自己,然后指了指寨子后山更深处的密林方向。
意思不言而喻:想知道?跟我来。
理智告诉陆骁,这很危险,深入一个完全陌生、充满未知禁忌的苗寨后山,跟着一个身份不明、疑似与“蛊”有关的少年,简直是自投罗网。但职业的本能和那个铃铛背后可能牵涉的巨大案件,让他别无选择。而且,他内心深处,也对这个谜一样的少年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和探究欲。
“好。”陆骁沉声应道。
阿吉似乎很满意他的回答,转身轻盈地走向密林深处,像一只熟悉地形的林鹿。陆骁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潮湿的腐叶气息混合着奇花异草的浓香扑面而来,光线迅速变得昏暗。阿吉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银铃随着他的步伐发出极有节奏的轻响,叮铃…叮铃铃…像一种指引,更像一种诱惑。
林间寂静得可怕,只有脚步声和铃声。陆骁全身肌肉紧绷,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被巨大藤蔓和嶙峋怪石环绕的小小空地。空地的中央,有一眼汩汩冒着气泡的泉眼,泉水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浑浊的暗绿色。
阿吉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陆骁。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肃穆的神情。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树叶包裹的东西,打开,里面是几颗深紫色、散发着甜腻香气的浆果。
他拈起一颗,递向陆骁,眼神示意他吃下去。
“这是什么?”陆骁皱眉,没有接。那香气甜得发腻,让他本能地感到排斥。
阿吉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他的拒绝。他又往前递了递,眼神固执。
就在这时,陆骁眼角的余光瞥见阿吉身后的藤蔓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定睛一看,竟是一条通体漆黑、只有筷子粗细的小蛇,正悄无声息地昂起头,冰冷的竖瞳锁定了阿吉的后颈!
“小心!”陆骁厉喝一声,身体比思维更快,一个箭步上前,猛地将阿吉扑开!
噗!
黑蛇的攻击落空,闪电般缩回藤蔓中消失不见。
陆骁压在阿吉身上,两人在湿滑的苔藓上滚作一团。少年身体意外的柔软,带着一股草木和银器混合的清冽气息。陆骁的手肘撑在阿吉耳边,稳住身形,低头正对上少年近在咫尺的眼睛。
那双眼睛此刻睁得很大,清晰地映着陆骁的影子,里面充满了惊愕,似乎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陆骁这才意识到两人的姿势过于暧昧,刚想抽身,却感觉掌心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嘶!”他猛地缩回手,只见掌心被刚才压倒时压到的一根尖锐枯枝刺破了,渗出了几颗血珠。
阿吉已经灵巧地从他身下滑开,站了起来,拍打着身上的苔藓。他看到陆骁掌心的伤口,目光微微一凝。
陆骁也站起身,甩了甩手:“没事,小伤。”他看向阿吉,“刚才那蛇……”
阿吉没有理会他的话,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陆骁掌心那几颗鲜红的血珠,眼神变得异常专注,甚至……有些灼热。他忽然上前一步,在陆骁完全没反应过来之前,一把抓住了陆骁受伤的手腕!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固执。
陆骁一惊:“你做什么?”
阿吉没有回答,只是低下头,在陆骁错愕的目光中,伸出嫣红柔软的舌尖,极快、极轻地,舔舐过他掌心的伤口!
温热湿润的触感混合着刺痛传来,陆骁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战栗感从被舔舐的地方瞬间窜遍全身,带着一种奇异的麻痒和灼热。
“你!”陆骁猛地抽回手,又惊又怒,脸上罕见地浮现出一丝狼狈的红晕。这行为太过诡异,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阿吉却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他抬起头,舔了舔自己沾染了血迹的唇角,那抹红润更显妖异。他看着陆骁惊怒交加的脸,忽然又露出了那种带着天真狡黠的笑容,比之前的都要灿烂。
他指了指陆骁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然后摊开手——掌心赫然躺着那颗深紫色的浆果。
这一次,阿吉没有递过来,而是当着陆骁的面,慢条斯理地将那颗沾着陆骁鲜血的浆果,放进了自己嘴里,咀嚼了几下,咽了下去。然后,他对着陆骁,再次露出了那个无辜又挑衅的笑容。
叮铃……
他腰间的银铃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清脆的轻鸣。
陆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混合着刚才被舔舐时留下的奇异感觉,让他头皮发麻。他看着少年嫣红的唇,看着他那双亮得惊人的、映着自己倒影的眼睛,一个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蛊!**
他是不是……被下蛊了?
少年阿吉的笑容愈发清晰,像是在无声地印证他的猜测。他指了指陆骁的心口,又指了指自己,然后,用生涩却清晰的汉语,吐出了两人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我的了。”
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质感,却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将陆骁钉在了原地。密林的阴影浓重,将他笼罩。银铃的余音还在耳边萦绕,混合着少年身上那股甜腻的异香,仿佛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牢牢捕获。
陆骁看着少年转身,轻盈地消失在更幽深的林影里,第一次感到一种脱离掌控的、源自未知的、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的任务,似乎才刚刚开始。而他自己的命运,却在这个苗疆少年舔上他掌心鲜血的那一刻,滑向了不可预知的深渊。
**劫数,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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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