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博物馆时,秋夜的风卷着桂花的甜香扑在脸上,我却觉得浑身发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室友发来的消息,问我是不是又泡在哪个犄角旮旯查资料,我盯着屏幕上的“已读”提示,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半天敲不出一个字。
该怎么说?说我在闭馆后的博物馆里,遇见了活了两千多年的王昭君?
回到出租屋时,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我摸着黑往上爬,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声里。推开门的瞬间,玄关的镜子映出我苍白的脸,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重,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活像个刚从废墟里爬出来的难民。
“你可算回来了!”室友从沙发上弹起来,手里还举着半块没吃完的披萨,“我还以为你被保安扣了——”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凑近,鼻子皱了皱,“你身上怎么有股……旧书的味道?”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果然,那股干燥的草木香还没散尽,混着博物馆特有的、尘封已久的气息,像谁把一整座汉代的藏经阁都揉碎了,撒在了我身上。
“可能是蹭到哪个展柜了吧。”我含糊地应着,把背包往地上一扔,径直冲进了浴室。
热水哗哗地浇在身上,镜子很快蒙上了一层白雾。我用毛巾用力擦着脸,想把刚才那一幕从脑子里擦掉——素色曲裾的衣袂、脖颈间晃动的柳叶玉坠、还有那句“就像我在等你一样”。可越想忘记,那些细节就越清晰,尤其是她望着我时的眼神,温柔里带着点怅然,像在看一个失而复得的故人。
“疯了,林晚,你绝对是疯了。”我对着镜子里模糊的影子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镜面,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没有博物馆的展柜,也没有应急灯的微光,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草原。风很大,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疼得人睁不开眼。我穿着现代的牛仔裤和卫衣,在齐膝的野草里跌跌撞撞地跑,不知道在追什么,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人剜走了一块。
“这边。”
熟悉的声音在风里传来,清润中带着点被吹散的沙哑。我猛地回头,看见不远处的土坡上站着个身影。还是那身素色曲裾,衣摆在风里猎猎作响,像一面招展的旗。她手里抱着一把琵琶,琴身是暗沉的红,弦上还缠着半根断了的丝。
“昭君?”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被风撕得粉碎。
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往远处指了指。顺着她的方向望去,夕阳正沉在地平线以下,把天空染成一片烧红的橘,一群雁子排着队往南飞,翅膀划过空气的声音清晰可闻。
“它们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往南走。”她终于转过身,眉眼在暮色里看得不太真切,“我总在想,它们会不会经过长安。”
我走到她身边,才发现她脚下的土坡上,开着一片细碎的蓝花,花瓣薄得像蝉翼,风一吹就簌簌地落。“这是什么花?”
“胡地的蓝雀花,”她低头拨了下琴弦,发出一声闷响,“开得再好看,也长不到长安的园子里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课本里总说昭君出塞是“为国和亲”,是“促进民族融合”,可从来没人说过,她会不会在某个黄昏,望着南飞的雁子,想念长安的牡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终于问出了口,声音还有点抖,“在我的梦里,在博物馆里……你到底是谁?”
她放下琵琶,转身面对着我。风把她的碎发吹起来,拂过我的脸颊,带着点冰凉的触感。“我是谁,不重要。”她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那里戴着一块廉价的电子表,屏幕上的数字正在一秒一秒地跳动,“重要的是,你信吗?”
“信什么?”
“信这世间真的有东西,能跨过千年。”她抬手,指尖轻轻落在我的手表上,冰凉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就像你手腕上这个小玩意儿,能记住时间,我也能记住……一些人,一些事。”
她的指尖划过表盘,屏幕突然暗了下去,再亮起时,显示的日期变成了“竟宁元年,秋”。
我的呼吸瞬间停了。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正是昭君出塞的那一年。
“你看,”她收回手,笑了笑,那笑容在暮色里有点模糊,“时间不是一条线,是一团缠在一起的线。有时候绕得紧了,就会打个结。”
“我们……是那个结?”
她没有回答,只是重新抱起琵琶,指尖在弦上轻轻拨了一下。没有惊天动地的悲怆,也没有缠绵悱恻的哀怨,只是一段简单的调子,像风吹过草原,像雁子掠过湖面,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这是……”
“在匈奴学的调子,”她打断我,指尖不停地在弦上滑动,“他们叫它《落雁》,说我弹的时候,雁子都会停下来听。”她顿了顿,侧过头看我,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可我总觉得,它们不是在听曲子,是在等我跟它们说说话。”
我望着她的侧脸,突然想起博物馆里那方锦帕。半朵没绣完的山茶,本该有只衔花的雁。原来不是忘了绣,是那只雁,早就飞进了她的琵琶里。
“林晚。”她突然停下拨弦的手,转过头看着我,目光认真得让人心慌,“明天,还去博物馆吗?”
“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她笑了,眉眼弯起来,像新月落在湖面。“那我等你。”
话音刚落,草原突然开始晃动,像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夕阳、雁群、蓝雀花,还有她怀里的琵琶,都在一点点变得模糊。我急得想去抓她的手,却只抓到一把风。
“昭君!”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手机屏幕亮着,显示早上六点半,2023年9月18日。
枕头边放着一本翻开的《汉书·匈奴传》,书页上“昭君”两个字被人用铅笔圈了起来,旁边还有一行小小的批注:“胡地风霜,应甚寒。”
是我自己写的。
我盯着那行字,突然想起梦里她低头看衣袖的样子,想起她说“习惯了”时的语气。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疯子才会去。”我对自己说,可身体已经诚实地爬下床,开始翻找衣服。
赶到博物馆时,还没到开馆时间。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大多是背着相机的老人和穿着校服的学生,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今天要去看哪个展品。我混在人群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钢笔,指尖的温度比平时高了许多。
“小姑娘,也是来看昭君展的?”排在我前面的阿姨回头搭话,手里还拿着一本泛黄的旅游攻略,“我跟你说啊,那个锦帕可灵了,我上次来的时候,就觉得它在盯着我看——”
“阿姨,”我忍不住打断她,声音有点抖,“您说……有没有可能,古人的东西,真的会记住什么?”
阿姨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这小姑娘,还挺浪漫。不过啊,也就是个念想罢了。”
念想吗?
可我身上的草木香还没散尽,梦里的琵琶声还在耳边回响,还有那句清晰的“我等你”。这些,难道都只是念想?
开馆的铃声响了,队伍开始往前挪动。我跟着人流往里走,脚步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展厅里已经有不少人了,闪光灯此起彼伏地亮着,把那些冰冷的文物照得无所遁形。
我径直冲到那方锦帕的展柜前,心脏在胸腔里擂鼓似的跳。
锦帕还静静地躺在那里,青灰色的缎面上,半朵山茶花依旧是将开未开的样子。可当我凑近时,突然发现,那磨损的边缘处,似乎多了一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痕迹,像谁用指尖轻轻碰过。
“你果然来了。”
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清润如玉石相击。我猛地回头,看见她就站在人群里。
还是那身素色曲裾,领口的流云纹在灯光下泛着暗金的光。她的头发依旧用木簪松松挽着,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肤色是冷白的,可在明亮的光线下,能看见她脸颊上淡淡的红晕,像是被这现代的烟火气熏染的。
周围的人似乎都没注意到她,拍照的拍照,聊天的聊天,只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孩,指着她的方向咿咿呀呀地叫,被妈妈一把抱了过去。
“你……”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他们看不见你?”
她走到我身边,目光落在展柜里的锦帕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不是看不见,是不想看见。”
“什么意思?”
“每个人心里,都有自己认定的历史。”她侧过头看我,眼睛在灯光下亮得惊人,“他们只信课本里写的‘王昭君’,不信站在这里的我。”
我突然想起高中历史老师说过的话:“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原来被打扮的,从来都不是历史,是那些活生生的人。
“那你……”我想问她是怎么做到在人群里来去自如的,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早饭吃了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眉眼弯起来,像盛满了星光:“胡地的早饭,是烤得发硬的饼,就着羊奶喝。”
“那可不行。”我从背包里掏出一个还热乎的肉包,是早上路过包子铺时买的,“尝尝这个,猪肉馅的,长安……现在的长安,最常见的早饭。”
她看着我递过去的肉包,迟疑了一下,才伸出手接了过去。她的手指很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尖带着点常年握笔的薄茧。触碰到我指尖的瞬间,一阵冰凉的触感传来,像握着一块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玉。
“谢谢。”她轻声说,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阳光透过展厅的玻璃窗照进来,落在她身上,给她素色的曲裾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吃东西的样子很秀气,小口小口地嚼着,像只受惊的鹿。周围的人依旧在喧闹,闪光灯不停地亮起,可我眼里,只剩下她微微颤动的睫毛,和嘴角沾着的一点肉末。
“有点咸。”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比羊奶好喝。”
我忍不住笑了,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想帮她擦掉嘴角的肉末。手伸到一半,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太过亲密,猛地顿住了。
她却很自然地凑近了些,让我把纸巾按在她的嘴角。“林晚,”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很轻,“你不怕我吗?”
怕吗?
怕过。怕她是幻觉,怕这一切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怕千年的时光真的能把一个人变成史书里冰冷的文字。可当她站在我面前,吃着现代的肉包,说“比羊奶好喝”时,那些恐惧突然就烟消云散了。
“不怕。”我摇了摇头,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你。”
她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见她眼里闪过一丝水光,快得像流星划过夜空。
“锦帕上的雁,”她突然转移了话题,目光重新落回展柜,“我教你绣,好不好?”
我愣了一下:“我不会。”
“我教你。”她的语气很笃定,带着点不容拒绝的温柔,“就像……当年,有人教我学胡语一样。”
阳光在她脸上流动,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我突然想起史书里的记载,说昭君在匈奴“从胡俗”,嫁给了呼韩邪单于的儿子。那时的她,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有人耐心地教她穿胡服,说胡语,看胡地的星象?
“好。”我点了点头,声音有点哽咽。
她笑了,伸手隔着玻璃,轻轻碰了碰那半朵山茶花。“等你绣完那只雁,”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就告诉你,当年没说完的故事。”
周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一群小学生涌了进来,老师举着小旗子,大声讲解着展柜里的文物。“同学们看,这就是王昭君出塞时带的锦帕,她用自己的牺牲,换来了汉匈五十年的和平——”
我看见昭君的睫毛颤了一下,握着肉包的手指紧了紧。
“我们走吧。”我突然拉起她的手,转身往展厅外走。
她的手很凉,却很柔软,像一块温凉的玉。她没有挣扎,只是顺从地跟着我走,衣袂拂过地面,依旧没有半点声响。
走出展厅,阳光突然变得很烈,我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再放下手时,身边的人已经换了模样——素色曲裾变成了简单的白色连衣裙,脖颈间的红绳和玉坠还在,只是头发放了下来,乌黑的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这样,是不是就不奇怪了?”她看着我,眼睛里带着点小小的狡黠。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原来她也会在意别人的目光。
“嗯,不奇怪了。”我拉着她的手,往博物馆外的草坪走去,“我知道附近有家咖啡店,冰美式加奶,比羊奶好喝一百倍。”
她跟在我身边,脚步很轻,像怕踩疼了地上的草。风吹起她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带着那股熟悉的草木香。
我低头看了看我们交握的手,她的指尖微微蜷缩着,像只紧张的小兽。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我们手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撒了一把碎金。
原来千年的时光,真的可以被跨越。
原来史书里冰冷的文字,真的可以变成温暖的手掌。
原来那句“我等你”,从来都不是幻觉。
我握紧了她的手,脚步越来越快。远处的咖啡店门口,挂着风铃,风一吹,就发出清脆的响声,像在为我们奏响新的篇章。
而这一次,我知道,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