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蝶能坐起来的那天,病房里的栀子花开得正盛。她靠在床头,背后垫着厚厚的靠枕,王阿姨给她梳了个松松的马尾,发尾扫过病床边的护栏,像只轻盈的蝴蝶。医生来查房时,用尺子量了她的腿部肌力,笑着说:“恢复得不错,可以试试下床活动了,先从坐轮椅开始,慢慢练走路。”
王叔叔当天就去县城的家具店买了轮椅,深蓝色的布面,扶手上缠着防滑的棉布。每天傍晚,他都会推着王晓蝶去医院的花园散步。花园里种了很多桉树,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叶子在风里沙沙响,像无数人在低头说悄悄话。
第一次推她到最大那棵桉树下时,她的手指忽然紧紧抓着轮椅扶手,指节都泛了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树干,树皮上深浅不一的纹路在夕阳下格外清晰——像极了我们初中后山那棵桉树上的刻痕,当年我们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下的“蝶”和“桉”,此刻仿佛顺着时光,印在了这棵树上。
“晓蝶,”我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的眼睛,阳光穿过树叶落在她脸上,“记得吗?我们以前总在桉树下埋东西。你的《火影》漫画藏在树根下,我的错题本裹在塑料袋里埋在落叶堆,还有我们偷偷攒的零花钱,用铁皮盒装着,说要攒够了去市里吃自助火锅。”
她的眼睛忽然亮了亮,像蒙尘的镜子被擦亮。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嗯”声,尾音拖得长长的,像在用力点头。手指慢慢松开扶手,轻轻指向桉树的根部,那里有片凹陷的土壤,像被人埋过东西。
康复训练比想象中更辛苦。她学走路时总摔跤,膝盖上的淤青旧伤叠新伤,王阿姨心疼得直掉眼泪,想让她多休息几天,她却倔强地摇头。有次在花园的石子路上没站稳,整个人往前扑,我伸手去扶时,她已经用胳膊撑住了地面。抬起头时,鼻尖蹭破了点皮,渗出细密的血珠,却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原来她的小虎牙一直都在,只是以前总被沉睡的安静掩盖,此刻终于在阳光下闪着熟悉的光。
“疼……”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终于清晰地说出一个完整的字,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破土而出的力量。
“疼就哭出来,”我扶她起来,替她拍掉裤子上的灰尘和草屑,指尖碰到她膝盖上的淤青,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以前你总笑我掉眼泪,说‘林瑞桉你怎么跟水龙头似的’,现在该轮到你了,哭出来不丢人。”
她却摇摇头,睫毛上沾着点草叶,抓着我的手慢慢站直。掌心传来她的力度,微弱却坚定。“走……”她又吐出一个字,下巴微微扬起,像在跟谁较劲。
一步,两步,三步……她的腿还没力气,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晃得像风中的桉树幼苗。但她固执地不肯停,眼睛盯着前方的路,像盯着某个遥远却笃定的目标。阳光透过桉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七年前那个初遇的午后——她抱着作业本从楼梯上跑下来,差点撞到我,回头时眼里的光,和此刻一模一样。
王阿姨站在不远处,举着手机录视频,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却笑着说:“这孩子,跟以前一样倔。当年学骑自行车,摔得胳膊肘流血,也非要学会了才肯回家。”
我扶着她的胳膊,感受着她掌心传来的温度,忽然笑了。倔点好,倔才有力气,才敢在漫长的黑暗里憋着一口气,才敢从七年的沉睡中,一步一步,磕磕绊绊地走回我们身边。
走到第五棵桉树下时,她忽然停下来,指着树干上的一片嫩叶。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片叶子上停着只浅褐色的蝴蝶,翅膀微微颤动,像在为她鼓掌。
“蝶……”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落在风里。
那一刻,桉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像在回应,像在欢呼,像在说:欢迎回来,我们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