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踏血

深秋的长沙城裹在层薄雾里，潮湿的寒意浸透青石板路。红府戏楼的琉璃瓦上凝着霜，檐角的青铜铃本该沉寂，却在子时三刻突然发出细碎声响。陈皮阿四倒挂在梁上，九爪钩稳稳钉入檀木，墨色长衫垂落如幕，遮住了他眼底翻涌的杀意。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钩尖暗槽，那里藏着块陈皮糖，边角已经磨损得不成形状。糖纸褪色发白，可凑近了闻，还能辨出若有若无的沉香味。那是六年前的记忆，敦煌戈壁的风沙里，那人递来糖块时袖口掠过的气息。六年来，这块糖被他贴身带着，边角都染上了血锈色，却始终舍不得吃。

"四爷，佛爷请您去堂口议事。"楼下传来亲信的声音。陈皮的瞳孔骤然收缩，九爪钩瞬间脱手而出，带着凌厉风声擦着来人耳畔钉入门柱。钩链缠着的青铜铃铛应声碎裂，木屑纷飞中，半张泛黄的糖纸飘落——上面用朱砂写的"皮皮乖"三个字，虽然已经晕染模糊，却依然刺得他眼眶发疼。

"滚！"陈皮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压抑的暴戾。来人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戏楼重新陷入寂静，只有那半截九爪钩还在微微震颤，发出嗡嗡的余响。

更深露重，西郊义庄笼罩在浓稠的夜色里。陈皮独自坐在一具斑驳的棺椁前，指尖无意识地叩击着木棺，发出空洞的声响。棺盖上摆着个褪色的锦盒，金丝绒内衬早已被血浸透，泛着陈旧的褐色，却依然小心翼翼地裹着半截断裂的佛骨刀尖。

六年前的敦煌会战仿佛就在眼前。漫天黄沙里，炮火轰鸣，尸横遍野。沈墨用这截刀尖挑开他胸前的弹片，鲜血溅在那人苍白的脸上，却染不出半点生机。当沈墨将佛刀狠狠插入自己胸口时，陈皮甚至没来得及伸手阻拦。金光迸射的瞬间，一块饴糖砸在他额角，甜腻的味道混着硝烟，渗进伤口，灼烧着他的神经。

"你说过会回来的..."陈皮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这些年，九门众人都认定沈墨死了，连佛爷都不再提起敦煌的事。可他不信，总觉得在某个转角，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能再看见那人倚着门框，带着三分笑意唤他"皮皮"。

"叮——"

义庄的门环突然轻响，打破了死寂。陈皮如猎豹般暴起，九爪钩瞬间出鞘，却在看清来人的刹那僵在半空。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照亮了那人腕间系着的五彩绳，绳结上垂着的青铜小铃，竟与他腰间那枚残缺的铃铛严丝合缝。

"六年了，怎的还这般暴脾气？"熟悉的声音带着轻笑，带着让他魂牵梦绕的腔调。沈墨倚着门框，身形略显单薄，额间新纹的朱砂痣还在渗血，苍白的脸色衬得那抹红格外刺目。白色长衫下，隐约可见焦黑的皮肉正在缓慢重生，散发着诡异的微光。

"当初教你的《渡厄经》，都就着狗肉吃了？"沈墨咳嗽着，伸手扶住门框，指节泛白。可即便如此，嘴角依然挂着那抹似有若无的笑，仿佛六年前的惨烈一战，不过是场无关紧要的过家家。

陈皮的喉结剧烈滚动，九爪钩当啷坠地，在青砖上砸出刺耳的声响。他猛地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疤痕。那疤痕上纹着复杂的星图，此刻正随着沈墨腕间佛骨的共鸣，发出微弱的金光。

"你他娘...你他娘的..."陈皮的声音颤抖着，突然说不出话来。染血的陈皮糖从掌心滑落，滚到沈墨脚边。沈墨俯身拾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在触碰什么稀世珍宝。

"糖渍都入骨了，"沈墨就着残糖咬下一角，嘴角终于绽开一抹真心的笑意，"倒是比当年甜些。"

陈皮突然上前，一把揪住沈墨的衣襟，将人抵在墙上。六年来的思念、愤怒、担忧，此刻化作汹涌的潮水，几乎要将他淹没。他看着沈墨苍白的脸，看着那些新生的焦黑皮肉，眼眶渐渐发红："你知道这六年老子怎么过的？九门都当你死了，老子..."

话没说完，沈墨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按住他的嘴唇。带着体温的触感让陈皮一怔，那些汹涌的情绪突然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疼吗？"沈墨轻声问，目光落在他心口的疤痕上。指尖顺着星图的纹路轻轻抚过，每一下都带着电流般的震颤。陈皮浑身紧绷，却没有躲开。

"死不了。"陈皮闷声说，别开脸不去看他。可攥着沈墨衣襟的手却越收越紧，仿佛怕一松手，这人就又会消失在风沙里。

沈墨轻笑一声，突然凑近，在他耳边低语："这次不会再丢下你了。"温热的呼吸扫过耳畔，陈皮浑身一颤，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猛地扣住沈墨的后颈，狠狠吻了上去。

血腥味在齿间蔓延，分不清是沈墨额间的朱砂痣，还是他自己咬破的唇角。沈墨没有反抗，反而伸手环住他的腰，将人搂得更紧。义庄里弥漫的腐臭味、血腥味，此刻都被抛诸脑后，只剩下彼此交缠的呼吸，和心跳如擂鼓的声响。

良久，陈皮松开手，却依然抵着沈墨的额头，粗重的呼吸喷在对方脸上："你最好说话算话。"

沈墨伸手擦掉他唇角的血，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嗯，这次换我守着你。"

窗外，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清亮起来，照亮了义庄角落积灰的蛛网，也照亮了相拥的两人。六年前未说完的话，未诉尽的情，此刻都化作无声的承诺，在这寂静的夜里，生根发芽。

而远处红府戏楼的方向，传来隐约的梆子声，惊起一群夜枭，扑棱棱的翅膀声打破了夜的宁静。陈皮却充耳不闻，只是紧紧搂着怀中失而复得的人，仿佛要将这六年的空缺，都用此刻的温度填满。

"对了，"沈墨突然开口，指尖把玩着陈皮鬓角的碎发，"佛爷的堂口议事，咱们是不是该去一趟？"

陈皮哼了一声，咬了咬他的耳垂："先让他们等着。"说着，又将人压向墙壁，吻住那抹带着笑意的唇。这次，他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事，将他们分开。

义庄外，寒风卷起枯叶，却吹不散屋内炽热的温度。有些故事，兜兜转转，终究会迎来重逢的时刻。而属于陈皮和沈墨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