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吴邪捏着那枚冰凉湿润的鳞片玉佩,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仿佛有生命般的微颤。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片过于宁静祥和的雨村。
阳光暖得恰到好处,微风带着竹叶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胖子在院子里哼着小调给西红柿搭架子,闷油瓶坐在屋檐下,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一切都完美得不像话。
太完美了。
完美得……虚假。
野狗的消失像一根刺,扎进了他认知的最深处。他开始不由自主地观察,用一种近乎偏执的细致。
他发现胖子今天格外“胖子”。不是体型,而是那种感觉。胖子抱怨腰疼,嘟囔着晚上要喝老母鸡汤补补,表情生动,语气鲜活。但吴邪注意到,胖子搭架子的动作重复了三次一模一样的角度,甚至连哼的小调,每一遍都分毫不差,像是唱片跳了针。
他发现闷油瓶今天格外“安静”。不是往常那种沉寂,而是一种……空无。他坐在那里,目光落在远处的山峦上,但吴邪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那片山峦的云彩形状,在十分钟内重复变幻了两次。
他发现雨村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质,云朵移动的轨迹带着一种精确的规律性。他发现院子里的那棵老桂花树,叶片静止得诡异,连最细微的颤动都没有。他甚至发现,自己记忆里雨村屋后那条总是潺潺作响的小溪,此刻竟然没有任何水流声。
整个世界,像一幅精心绘制却缺乏生气的背景画。
最大的漏洞,来自他自己。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想掏烟,却摸到了那本一直随身携带的、爷爷的残破手札。他清楚地记得,在车上睡着前,他因为匆忙,把手札留在了吴山居的八仙桌上,根本没带出来!
那这本……是什么?
他猛地掏出来。封皮一样,纸张的脆感一样,甚至连他指尖摩挲起毛边的痕迹都分毫不差。但当他快速翻到记载“解连环”事件的那一页时,心脏骤然一停。
那行原本是“民国三十一年,解连环带着青铜镜来找我爹”的字,墨迹在他眼前极其缓慢地、像蠕虫一样扭动了一下,虽然瞬间又恢复了原状,但那短暂的扭曲足以让吴邪浑身血液冻结。
不是时间错了。
是整个世界,这个他所以为的“雨村”,错了。
这不是现实。这是一个庞大、精密,却正在逐渐显露裂痕的幻觉!
所有的温暖、安宁、踏实……都是投射他内心最深渴望的镜花水月。那个“时间漏洞”不仅仅是手札上的错误,它更像一个开关,触发了青铜镜某种可怕的力量,将他们的意识拖入了这个基于他们记忆和欲望构建出来的幻境之中。
野狗,或者说那个被称为“宸”的存在,它的消失并非意外,而是它作为这个幻境“规则”的一部分,或者是某种守护力量,无法长久维持在这个级别的幻觉中,它的离开,本身就是最大的警示。那枚鳞片玉佩,是戳破这个完美气泡的针。
“小哥。”吴邪开口,声音异常平静,他看向屋檐下的闷油瓶,“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哪里?”
闷油瓶转过头,眼神依旧平静,他张了张嘴,一个地名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吴邪打断了他,眼神锐利如刀:“别回答。你只需要知道,如果这里真的是雨村,你现在坐着的台阶下面,我去年埋了三坛自己酿的杨梅酒。你去挖出来看看。”
闷油瓶的身影微微一顿,没有动。整个世界仿佛也随着他的停顿而凝滞了一瞬。院子里的胖子搭架子的动作僵在半空,哼唱声戛然而止。风停了,竹叶不再沙沙作响,阳光的温度不再变化。
漏洞,不需要复杂的验证,只需要一个无法被幻觉完美模拟的、基于真实记忆的细节。那三坛杨梅酒,是他偷偷埋的,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包括闷油瓶和胖子。幻觉可以读取并呈现他表层的记忆和渴望,却无法无中生有他深藏的秘密。
眼前的“闷油瓶”沉默地看着他,眼神深处那点虚幻的柔和终于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程序般的漠然。“胖子”也缓缓转过头,脸上夸张生动的表情像劣质的颜料一样剥落。
吴邪深吸一口气,不再看他们,也不再看这个虚假的雨村。他紧紧攥着那枚鳞片玉佩,冰凉的感觉刺入掌心,带来一丝清醒的痛感。他闭上眼睛,集中全部意念,反复告诉自己:这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手札是假的,雨村是假的,眼前的平静是假的。真的世界,在等着我们。
“破。”
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
周遭的一切开始剧烈晃动,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屏幕。胖子的身影、闷油瓶的身影、房屋、院落、阳光、竹林……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扭曲、分解、剥落,化作无数纷乱旋转的色块和碎片,最后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失重感袭来。
吴邪猛地睁开眼。
冰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一丝腐朽气息的空气涌入鼻腔。耳边是水滴从高处落在岩石上的“滴答”声,空旷而清晰。
他正靠坐在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旁,头顶是微弱跳动的矿灯光晕,照亮了周围粗糙的岩壁。这是一个狭窄的墓道拐角。
他低头,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下墓时的那身脏兮兮的冲锋衣,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什么玉佩,而是一块边缘锐利的青铜镜碎片,碎片冰凉刺骨,上面布满了扭曲的花纹,硌得他手心生疼。
旁边传来粗重的呼吸声。胖子就歪倒在他身边不远处,闭着眼,眉头紧锁,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梦里跟谁吵架,脸上还带着一种近乎傻笑的表情,显然还沉溺在那个“雨村吃酱鸭”的美梦里。
而在另一侧,闷油瓶已经醒了。
他正单膝跪地,一手撑着黑金古刀保持平衡,另一只手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眼神里还残留着一丝罕见的迷茫和恍惚,但很快,那丝迷茫就褪去,重新变得清明、锐利而冷静。他抬起头,目光与刚刚清醒、还带着些许眩晕的吴邪对上。
不需要言语。
吴邪看着还在咂嘴说梦话的胖子,又看看显然刚挣脱幻觉不久的小哥,最后目光落在手中这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镜碎片上。
一切都明白了。
他们从未离开过这个斗。所谓的杭州雨夜、吴山居、手札漏洞、野狗、长途驱车……所有惊心动魄的经历,全都是这见鬼的青铜镜搞出来的幻觉!它放大了他们对安宁的渴望,编织了一个几乎以假乱真的梦境,甚至试图用“时间漏洞”这个他们最在意的问题来混淆和拖住他们。
幸好,他发现了那绝对完美的世界里,最不完美的漏洞。
“小哥……”吴邪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
闷油瓶站起身,走到他身边,伸手将他拉起来,动作稳定有力。他看了一眼还在幻觉里挣扎的胖子,对吴邪极轻地点了下头。
“他很快会醒。”闷油瓶的声音低沉而真实,敲打在墓道冰冷的空气里,“先离开这里。镜子的影响范围还在扩大。”
吴邪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青铜碎片,将它狠狠塞进腰间的密封袋里。然后,他弯腰,用力拍了拍胖子的脸。
“胖子!醒醒!开饭了!红烧肉管够!”
胖子的眼皮剧烈地颤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