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宗的晨雾总带着松针的清苦，凌绝站在望月台边缘，指尖的定魂珠泛着温润的白光。李月瑶消散前的温度仿佛还留在掌心，那道月牙形印记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像枚不会褪色的泪痕。

“凌师兄。”

身后传来轻唤，是个穿着青灰色道袍的小弟子，捧着只乌木托盘。托盘上的青瓷碗腾着热气，碗沿沾着几粒碎米——那是李月瑶生前最爱的莲子羹，她总说灶房的火候太急，熬不出莲心的甘醇。

“陈婆婆让我送来的。”小弟子的声音怯生生的，目光扫过凌绝空荡荡的袖口。昨夜秘境崩塌时，他为护定魂珠被碎石刮断了左臂的衣袍，至今还留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只是被定魂珠的灵力暂时压着，没渗出血来。

凌绝接过瓷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突然想起三日前在炼神池底，玄阳（或者说那个被夺舍的魔修）袖口露出的半块玉佩。此刻那玉正躺在他的储物袋里，与李月瑶留下的另一半贴合处，隐隐有红光流转。

“陈婆婆在哪？”他仰头饮尽莲子羹，莲心的苦涩漫过舌尖时，定魂珠突然微微震颤。

“在祠堂整理月瑶师姐的遗物。”小弟子喏喏道，“她说要找出当年玄阳真人留下的手札。”

凌绝起身时，衣袍下摆扫过石台，带起几片被露水打湿的落叶。他记得李月瑶总爱在这里喂松鼠，那些灰棕色的小家伙会顺着她的衣袖爬进怀里，抢她藏在袖袋里的坚果。如今石台上只剩几粒干瘪的松子，被晨露泡得发胀。

祠堂的木门虚掩着，檀香混着旧书卷的气息从门缝里钻出来。凌绝推开门时，正看见陈婆婆蹲在樟木箱前，手里捏着张泛黄的绢纸。那是幅少女画像，画中女子梳着双环髻，眉眼间竟与李月瑶有七分相似，只是嘴角那颗朱砂痣，像滴凝固的血。

“这是月瑶的母亲。”陈婆婆没有回头，指尖抚过画像边缘的折痕，“当年她就是戴着这半块玉佩嫁入李家的。”

凌绝走到木箱边，里面整齐码着些旧物：褪色的绣帕、磨得发亮的玉簪、还有本线装的《青云杂记》。最底下压着个铜制长匣，锁扣上刻着繁复的云纹，竟与炼神池石碑的纹路隐隐呼应。

“这是……”

“玄阳的遗物。”陈婆婆打开铜匣，里面铺着层暗红色的绒布，放着枚断裂的金丹，还有卷用血写就的手札。金丹断面泛着黑紫，像是被毒液浸透，靠近时能闻到淡淡的腥气。

凌绝拿起手札，纸张脆得像枯叶。开篇的字迹与炼神池石碑上的“炼神池”三字如出一辙，只是笔锋间多了几分仓促：“乙亥年冬，魔源异动，吾以金丹为引，暂锁其灵。然魔源已生神智，竟能模仿吾之气息……”

“模仿？”凌绝皱眉，“你的意思是，三百年前玄阳就发现自己被盯上了？”

陈婆婆将画像塞进木箱，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月瑶的师姐，也就是当年的陈灵，本是最有天赋的弟子。可她在藏经阁偷看了禁书《魔源考》，说什么要借魔源之力突破化神期，被逐出山门时，偷走了半块祖传的‘陈’字玉。”

她顿了顿，声音沉得像浸在水里：“那玉佩是当年参与封印的七位首座共同铸就的，合在一起能感应魔源的位置。我原以为她早就死在乱葬岗，直到三十年前那场大战，看见戴着青铜面具的魔修用了陈家的独门秘术‘千丝引’，才知道她还活着。”

凌绝想起炼神池底那些缠绕李月瑶的黑色藤蔓，的确与青云宗记载的“千丝引”法术相似，只是本该泛着银光的丝线，被魔气染成了墨色。

手札读到末尾，字迹突然变得潦草，像是写作者正承受极大的痛苦：“魔源善诱，已渗入三大世家……李家血脉有灵，可暂镇其凶……若吾身死，必留残魂护池，待混沌灵根降世……”

“三大世家？”凌绝猛地抬头，“除了李家，还有谁？”

陈婆婆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族谱，指尖点在倒数第二页：“当年参与封印的，有青云宗陈家、烈火门赵家、万法阁苏家。赵峰体内的魔气你见过，至于苏家……”

她突然停住，目光落在凌绝腰间的储物袋上。那里放着从面具人身上搜出的令牌，正面刻着“苏”字，背面是朵燃烧的莲花——那是万法阁的标志。

凌绝的心猛地沉下去。他想起在妖兽森林遇到的万法阁修士，他们腰间的令牌正是这般模样。那时他以为只是寻常的宗门标识，如今想来，那些人看他的眼神里，分明藏着与赵峰相同的贪婪。

“苏家长老苏明，三个月前突然闭关，对外宣称冲击元婴期。”陈婆婆的声音带着寒意，“可据山下传来的消息，万法阁近来频繁调动弟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

定魂珠突然剧烈发烫，凌绝低头看去，月瑶化作的月牙印记竟渗出丝丝红线，在玉面上勾勒出张残缺的地图。图中标记的位置，正是万法阁所在的落霞山。

“她在指引方向。”凌绝握紧定魂珠，掌心的温度几乎要将玉石融化，“月瑶的母亲是李家血脉，陈灵是陈家后人，赵峰来自烈火门……这三家都与三百年前的封印有关，难道苏家也……”

话音未落，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钟声，三短一长，是青云宗遇袭的信号。凌绝冲出祠堂时，正看见西南方向的藏经阁燃起熊熊大火，黑色的烟柱里翻涌着熟悉的灰色气流。

“是魔气！”有弟子惊呼，“他们穿的是万法阁的服饰！”

凌绝足尖一点，踏着剑穗掠向火场。半空中，他看见几十个身着蓝袍的修士正围着藏经阁，为首那人面生得很，可腰间的令牌却在火光中闪着诡异的光——那令牌比寻常弟子的要大些，背面刻着的莲花竟是血色的。

“凌绝？”血莲令牌的主人抬头，露出张苍白的脸，左眉骨上有道月牙形的疤痕，“果然是你。”

定魂珠突然刺痛掌心，凌绝这才看清对方袖口露出的玉佩——那是半块“苏”字玉，与陈灵的半块“陈”字玉拼在一起，正好能组成完整的太极图案。

“你是苏家的人？”

“苏明座下大弟子，苏夜。”那人抬手抚过疤痕，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诡异，“家师说，多谢你替我们净化了炼神池的魔源。现在，该把定魂珠交出来了。”

他身后的万法阁弟子突然齐齐摘下道冠，露出头顶狰狞的魔纹。那些魔纹与赵峰额上的如出一辙，只是颜色更深，像是用鲜血直接画上去的。

“你们早就被魔气同化了？”凌绝握紧镇源玉，古玉背面的地图突然亮起，与定魂珠的红线重叠，在虚空中汇成完整的星图——图中除了炼神池和落霞山，还有处被朱砂圈住的地方，标注着“葬仙谷”。

苏夜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混着细碎的魔气：“同化？你以为三百年前的封印是为了锁住魔源？错了，那是为了培育它！玄阳那老东西到死都不明白，所谓‘混沌灵根’，根本就是魔源为自己准备的容器！”

他抬手指向藏经阁，阁楼的墙皮簌簌剥落，露出里面刻满符文的石壁——那些符文与炼神池的封印纹一模一样，只是此刻正泛着黑色的光。

“这里才是真正的封印核心。”苏夜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炼神池的魔源不过是引子，真正的力量藏在青云宗的地基下！陈灵那个蠢货，到死都以为自己在培育魔源，其实她只是在帮我们松动封印！”

凌绝突然想起玄阳手札里的话：“魔源善诱，已渗入三大世家……”原来所谓的渗入，根本不是控制，而是合谋。

火光中，他看见陈婆婆拄着拐杖站在广场中央，手里紧紧攥着李月瑶留下的半块玉佩。那些冲过去保护她的弟子，转眼间就被魔气缠上，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凌绝！”陈婆婆的声音穿透火海，“藏经阁地下有座镇魂塔，用定魂珠能暂时压制封印！”

苏夜显然没料到她会说出这个秘密，脸色骤变：“杀了她！”

数道黑色剑气直奔陈婆婆而来，凌绝足尖在剑穗上一点，镇源玉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金光。那些金光在空中化作锁链，将剑气牢牢缠住，接触处传来滋滋的灼烧声。

“月瑶的印记……”他低头看向定魂珠，月牙形的印记正顺着玉面蔓延，与镇源玉的金光交织成网，“原来你们早就料到会有今天。”

李月瑶化作的光点在玉内轻轻闪烁，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凌绝突然明白，她不是什么“锁”，而是用自己的魂魄，为他铸了把能斩断魔气的钥匙。

“镇魂塔在哪？”他冲陈婆婆喊道，同时挥剑斩断缠向小弟子的魔气。

“在……在第三排书架后面！”陈婆婆被个女弟子护着后退，“那里有块刻着‘镇’字的地砖！”

凌绝转身冲向藏经阁，苏夜的剑气如影随形。穿过火场时，他看见那些被烧毁的古籍正在灰烬中扭曲，化作一张张痛苦的人脸——那是三百年前自愿献祭的修士残魂，他们的怨念竟被魔源当作了养料。

“别碰那些灰！”陈婆婆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他们的魂火！”

凌绝猛地收剑，指尖的定魂珠自发飞出，在他身前化作道白光屏障。那些魂火撞在屏障上，发出细碎的呜咽，渐渐凝聚成模糊的人形——为首的是个穿着玄色道袍的老者，腰间挂着块与镇源玉相似的古玉。

“是首座！”有残存的老弟子惊呼，“是三百年前封印魔源的首座！”

首座的魂火抬手指向第三排书架，那里的火焰突然自动分开，露出块刻着“镇”字的青石板。石板边缘的缝隙里渗出黑色的液体，落地时竟发出金石相击的脆响。

“快！”首座的魂火开始消散，“苏夜在引地基下的魔源冲窍，再晚就来不及了！”

凌绝掀开青石板，底下是道陡峭的石阶，寒气混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石阶两侧的墙壁上嵌着无数颅骨，眼眶里跳动着幽蓝的火焰，像是在无声地指引方向。

这场景与炼神池的壁画何其相似，只是这次没有献祭的修士，只有刻满整面墙的血字：“以魂为灯，以骨为阶，镇此魔源，生生世世。”

石阶尽头是座圆形石室，中央立着根盘龙柱，柱身上缠绕着七道锁链，链尾分别连着刻有“陈”“李”“赵”“苏”等字的铁牌。此刻那些铁牌正在剧烈震颤，苏家的那块已裂开数道缝隙，黑色的气流正顺着裂缝往外喷涌。

“终于来了。”苏夜站在盘龙柱前，手里拿着把匕首，正往自己的心口刺去，“混沌灵根配魔源，定能让我突破化神！”

他的血滴在锁链上，苏家的铁牌应声碎裂。刹那间，整座石室开始剧烈摇晃，盘龙柱上的鳞片层层剥落，露出里面蠕动的灰色肉壁——那根本不是石柱，而是某种活物的脊椎！

凌绝祭出定魂珠，白光如瀑布般浇在盘龙柱上。那些灰色肉壁发出凄厉的惨叫，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苏夜被白光弹飞，撞在石壁上吐出鲜血，他看着自己正在变黑的手掌，突然发出绝望的嘶吼：“不可能！三百年的谋划，怎么会输！”

定魂珠上的月牙印记越来越亮，李月瑶的声音仿佛在凌绝耳边响起：“凌师兄，记得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落霞山的红叶……”

他握紧定魂珠，任由那道白光穿透自己的胸膛，与盘龙柱里的魔源撞在一起。剧烈的疼痛中，他仿佛看见无数修士的笑脸从白光中飘过，有玄阳，有李月瑶的母亲，还有那个化作魂火的首座。

“路还长，别停下。”

这一次，不是幻觉。凌绝低头看向掌心，定魂珠的月牙印记旁，多了道小小的剑痕，像极了他第一次教李月瑶练剑时，她不小心划在自己手背上的伤口。

石室崩塌的轰鸣中，凌绝抱着昏迷的苏夜冲出藏经阁。大火已经被扑灭，陈婆婆正指挥弟子们清理废墟，晨光透过烟霞照在她身上，竟有种尘埃落定的温柔。

“结束了？”陈婆婆接过他手里的定魂珠，古玉的温度已变得平和，“苏家……”

“还有余党。”凌绝看向落霞山的方向，那里的天际正聚起乌云，“苏明还在闭关，他才是真正的主谋。”

陈婆婆将半块“陈”字玉塞进他手里，与他从陈灵那里得到的半块拼在一起。接触的瞬间，玉佩突然迸发出金光，在空中投射出幅完整的地图——除了已去过的炼神池和青云宗，葬仙谷的位置被用朱砂重重圈了个圈，旁边写着行小字：“七大世家，余孽未了。”

凌绝握紧两块拼合的玉佩，定魂珠在他掌心轻轻发烫。他知道这不是结束，就像李月瑶说的，路还长。那些藏在世家阴影里的秘密，那些尚未现身的参与者，还有葬仙谷里可能藏着的真相，都在等着他去揭开。

山风掠过望月台，带来远处的松涛声。凌绝抬头望向东方，那里的云层正在散开，露出片澄澈的蓝天。他仿佛看见李月瑶站在云端，笑着朝他挥手，袖口的坚果滚落在云海里，化作点点星光。

“等我。”他轻声说，转身走向山门。定魂珠的月牙印记在阳光下流转，像是在说：好啊，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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