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把那封信折了又折,直到变成一个指甲盖大小的方块,才小心翼翼地塞进贴胸的口袋里。布料下,那小小的纸团像一颗跳动的心脏,隔着皮肤都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感。此后每个夜晚,牢房顶上的铁窗会漏下一缕月光,他就借着这点光,把信纸展开、抚平,再折起,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指尖抚过那朵鹅黄色的花,颜料被磨得越来越淡,染在指腹上,像一层洗不掉的光晕。
新监狱的墙是暗灰色的,带着潮湿的霉味。林羽坐在角落的草堆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谁也不搭理。有囚犯故意撞他的肩膀,他就顺着力道歪一下,连眼皮都懒得抬。拳头落在背上时,他就绷紧肌肉硬扛,闷响在空荡的牢房里回荡,他却像没听见似的,只在心里数着数——一下,两下,三下……数到二十下,那人打累了,骂骂咧咧地走开,他才慢慢直起背,摸了摸口袋里的信纸,确认它还在,才松了口气。
狱警喊“林羽,探视”时,他总会猛地站起来,膝盖磕在铁床架上也不觉得疼。可每次跑到会见室,隔着厚厚的玻璃,对面坐的都不是苏然。次数多了,狱警再喊,他也只是慢慢吞吞地挪过去,眼神扫过玻璃对面的空位,又慢慢挪回来,继续坐在草堆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墙上的裂缝。
半年后的一个清晨,狱警把一封信丢在他面前。信封边缘磨得起了毛,上面印着海边小城的邮戳。林羽拆开时,指尖都在抖,一片浅紫色的花瓣掉了出来,边缘卷成小小的螺旋。他把花瓣凑到鼻尖,使劲嗅了嗅,闻到的是纸浆味、霉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想象中的咸腥气。他赶紧找了个玻璃罐头,是之前偷偷藏起来的,用来装过雨水。他把花瓣放进去,又从第一封信上撕下一角——那角上有苏然写的“海风吹着很舒服”,剪成细条条,也塞了进去。罐头盖拧紧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把一个秘密锁进了时光里。
放风那天,阳光刺眼。一个满脸横肉的囚犯撞过来,罐头从口袋滚出来,摔在地上裂了道缝。紫色花瓣混着纸屑涌出来,那人抬脚就碾,鞋底碾过花瓣时,发出细碎的声响。“什么破玩意儿。”那人啐了口唾沫。林羽没说话,只是蹲下去,手指插进滚烫的沙地里,一点点拢那些碎花瓣。沙粒混着花瓣碎屑粘在指缝里,红得像凝固的血。他慢慢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沙,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
当晚,澡堂里传来惨叫。林羽站在淋浴头下,热水哗哗地冲着手,指缝里的沙顺着水流进排水沟,打着旋儿消失。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沾着水珠,眼神里没什么情绪。那个满脸横肉的囚犯被抬出去时,胳膊以诡异的角度弯着,嘴里塞着块肥皂,泡沫从嘴角溢出来。没人知道是谁干的,只有林羽用过的淋浴头,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他把裂了缝的罐头捡回来,用布条一圈圈缠紧,放在枕头底下。夜里翻身时,总能摸到它冰凉的弧度。那晚他做了个梦,梦里苏然站在紫色的花海里,白衬衫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振翅的鸟。“林羽,过来呀。”苏然朝他招手,可他抬脚时,却发现满地都是黏糊糊的血,把紫色的花都染成了黑红色。他想喊,喉咙里却像塞了棉花,只能眼睁睁看着苏然的身影越来越远。惊醒时,冷汗浸透了囚服,他死死攥着罐头,指节捏得发白,直到天亮都没再合眼。
冬天来的时候,第三封信到了。苏然的字迹在信纸上洇开了点,写着“海边结了薄冰,踩上去咯吱响,像你小时候爱咬的硬糖”。林羽把信纸贴在脸上,纸页冰凉,却仿佛能透过它摸到冰面的温度——那温度顺着脸颊蔓延,像苏然以前碰他额头时的手,带着点凉意。
他开始在墙上画画,用烧焦的火柴头。先画海,蓝色的波浪歪歪扭扭,浪尖上点个小太阳,圆得像苏然笑起来的眼睛。画完了,就用袖子擦掉,第二天再画。有时画得入神,狱警喊他都没听见。医生来检查,看到他对着空白的墙壁发呆,问:“想什么呢?”“想海。”他说。“想和苏然一起去?”林羽沉默了很久,久到医生以为他不会回答,才轻轻点了点头:“想把他藏进海里,谁也找不到。”医生叹了口气,没再问。有些秘密,只能烂在心里。
春天,苏然寄来张照片。照片上是海边的小屋,屋顶爬满了绿藤,屋前有两个贝壳花盆,种着鹅黄色的花。背面写着“按我们说的样子修的”。林羽把照片塞进衬衫,紧贴着心脏的地方,那里暖和,能焐热照片的边角。他开始按时吃饭,狱警递给他窝头时,会说声“谢谢”;医生来量血压,他也乖乖伸出胳膊。有人说他疯了,被磨平了棱角,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等。等苏然信里说的“等你想看的时候”。
他把那把塑料勺柄用布裹好,塞进床板的缝隙里。那勺柄上还沾着点暗红的痕迹,是以前留下的。现在它不再是武器了,成了个念想——就像知道它在,就知道苏然还在海边等着。
又一个放风的日子,阳光透过铁栏,在地上投下格子似的影子。林羽坐在角落,手里捏着苏然寄来的贝壳,贝壳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磨得光滑。远处囚犯的吵嚷声像隔着层棉花,模糊不清。他闭上眼睛,风从铁栏钻进来,带着点沙粒,吹得耳朵发痒。恍惚间,好像听到苏然在喊:“林羽,快来看,浪里有星星。”
他嘴角微微上扬,在心里轻轻应了一声:“来了。”
高墙外的海还在涨潮退潮,潮声漫过沙滩,漫过礁石,漫过很远很远的地方。墙内的人还在等,等一封信,一朵花,一个永远带着海味的春天。而那片藏在心里的海,终将把所有的黑暗、血腥,都一点点、温柔地吞没,只留下干净的浪,拍打着沙滩,像从未有过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