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藏室里一片狼藉，冰冷刺骨。阿廖娜小小的、僵硬的遗体已经被抬走，只留下地上散乱的破布和旧报纸，还有角落里那个被翻得底朝天、空空如也的小布袋——那个曾经装着斯维特拉娜用生命和尊严换来的面粉的布袋。
尼娜扑到那个角落，枯瘦的手指像铁钩一样，疯狂地在破布堆和地板缝隙里挖掘、摸索。冻僵的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她全然不顾。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的小东西。她猛地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一把钥匙。一把小小的、黄铜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的钥匙。是斯维特拉娜贴身藏着的、存放她仅有几件珍贵物品（一张褪色的全家福，一枚小小的十字架，或许还有几页发黄的日记）的旧木匣的钥匙。
尼娜攥紧钥匙，冰冷的金属硌着她掌心的老茧。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充满死亡气息的小空间，眼神复杂，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像一道融入黑暗的影子，再次钻入混乱的前台。
将军的挣扎已经极其微弱，士兵们徒劳的号子声也低了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和绝望的沉默。将军的眼睛半阖着，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但似乎还在执拗地寻找着那块面包的方向。
尼娜的目标，不是将军。
她佝偻着背，借着混乱和阴影的掩护，绕过救援的人群，像一只警惕的老鼠，迅速靠近舞台边缘，靠近斯维特拉娜坠落的地方。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具冰冷的、纯白的身躯。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斯维特拉娜遗留在脚边的那双芭蕾舞鞋。
那双承载了无数跳跃、旋转，承载了梦想、屈辱、挣扎和最终毁灭的舞鞋。
尼娜的动作快如闪电。她猛地弯腰，一把抓起那双冰冷的、沾满污渍的舞鞋，紧紧抱在怀里。舞鞋硬邦邦的，像两块冰，散发着尘土、汗馊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抱得那么紧，仿佛抱着这世上仅存的、有温度的东西。
然后，她毫不停留，转身，逆着奔逃的人流，朝着一个无人注意的、通往剧院地下管网的、堆满废弃布景和杂物的狭窄侧门通道，蹒跚而去。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幽暗的通道口，如同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风雪从破碎的穹顶持续灌入，卷动着硝烟和尘埃。剧场里，救援将军的行动彻底失败了。士兵们颓然坐倒在冰冷的废墟上，看着将军那已经失去生命光彩的、依旧凝固着对面包渴望的肥硕脸庞。一位军官铁青着脸，低声咒骂了一句，目光扫过整个如同地狱般的剧场，最终落在了舞台中央。
军官清理现场！
军官的声音冰冷而疲惫，
军官那个跳舞的……还有那个老疯婆子，一起处理掉！动作快点！
士兵们麻木地执行命令。他们走向舞台中央。斯维特拉娜的身体依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尊被亵渎的圣像。士兵们沉默着，动作粗鲁地将她抬起。白色的羽毛裙在粗暴的动作下被扯破，露出下面同样冰冷僵硬的肢体。她轻得惊人，仿佛只剩下羽毛的重量。
没有棺椁，没有哀荣。她像处理一块冰冷的石头一样，被士兵们抬向后台深处，与那些在空袭中遇难的、无名的尸体堆放在一起。她的名字，斯维特拉娜·伊万诺夫娜，列宁格勒曾经的芭蕾明星，最终湮没在1941年冬夜这场巨大的、冰冷的数字里——围城战中又一个无名的死亡者。
风雪在破碎的玛林斯基剧院上空肆虐，呜咽声如同千万亡灵的低语。曾经辉煌的艺术殿堂，如今只是一座巨大的、被死亡和绝望填满的冰冷坟墓。天鹅湖的余音早已消散，只留下满地狼藉、凝固的血迹和挥之不去的硝烟与饥饿的气味。
而在城市深处，在某个寒风呼啸的废弃地下室角落，尼娜·瓦西里耶夫娜蜷缩在冰冷的黑暗中。怀里，那双冰冷的芭蕾舞鞋被她紧紧抱着，捂在胸前，仿佛想用自己最后一点可怜的体温去温暖它们。她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神经质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舞鞋冰冷的缎面和硬邦邦的鞋头，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婴儿的脸颊。
黑暗中，没有光。只有风雪拍打残破窗户的呜咽，和她自己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对着怀中冰冷的舞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破碎的音节：
尼娜跳吧……孩子……跳吧……
那声音，如同墓穴深处传来的、献给饥饿天鹅湖的最后挽歌，微弱，绝望，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母性的执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中，固执地回响着，直到被风雪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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