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师家有长女,名幼矜,小字长缨,性情娴雅温和,为人体贴周到,才貌无双、六艺皆通,未嫁未娶,后明悟大道,飞升任药师一职。
其胞弟无渡、青玄者,后亦飞升,据传担水师、风师二职。
姐弟皆得道,一门三神官,这在下界也被誉为了一段佳话。
……
师幼矜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师家长女,家族里有无数人盯着自己看,她的一言一行都必须成熟稳重、令人信服。
因此,自幼时起她的性子就极为平和冷静,为人处世也极为沉着镇定。
五岁那年,师家父母非常信任地将师府交由了师幼矜去打理——尽管支系亲戚对此异常不满——但不出师父师母所料,在女儿的经营之下,各项产业蒸蒸日上。
因此,师府中人哪怕再不服气,也没人好说什么了。
不为人知的是,尽管师幼矜待人处事上非常温和周到,但是她的骨子里却是自带一股锋利的傲气。
不过,骨子里很傲气这一点是可以从字迹里看出来的。
师幼矜的字迹很娟秀、很隽永,非常之工整,却怎么也压不住那一笔一划间的肆无忌惮。
她记得她将练好的字帖拿给父亲看时,父亲的神情里满是骄傲,说夸她这字有风骨。
至于私底下,师家父亲曾笑着说:“这从字里就可以看出,骨子里就是这么一个骄傲的人呐……”
“……有句俗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是应到我们家阿矜身上了……”
师母不解:“为何?”
师父玩世不恭的声音响起:“你不觉得你女儿的性子跟你一样吗?”
师母听说,冲师父翻了个白眼,她搂着自家香香软软的女儿继续做手中的刺绣,懒得理身旁这个不正经的人。
师幼矜六岁那年,师母生下了一个男婴,取名无渡。
她也迎来了她人生中的第一个弟弟。
——一个性子和她几乎无二的弟弟。
小时候的师无渡常喜欢黏着自己的这位长姐——简单来说,就是长姐去哪,他就去哪。
那时候的师无渡还小,长相也还没有完全长开,根本看不出日后属于水横天的那份狂傲霸气,可以说他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可爱萌娃。
小孩子的长相恰好长在了师幼矜的审美点上,再加上师无渡平常又不哭也不闹,师幼矜说什么,他就听什么——非常之乖巧。
——甚至还会帮着阿姐做些事情,比如抄账本、递信矢。
这也实在让师幼矜很难不喜欢上她的这个弟弟。
师家人皆知,师家长女熟读四书五经,文学造诣极高。
因此,师无渡的学业自然而然就被交给了师幼矜。
师无渡天生聪慧,性子又随了师幼矜的早熟沉稳,学习成绩自是不错。
不过,尽管师无渡的字是他的长姐一笔一画手把手教出来的,但他却也只学到了师幼矜字里的狂放不羁,愣是没学会其中的弯转退让。
但,字还是很好看的,就是了。
毕竟是师幼矜亲手教出来的。
再差也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
四年后,师幼矜十岁,师无渡四岁。
师母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儿子,取名青玄。
师幼矜有了第二个弟弟,师无渡也开始担起属于哥哥的责任。
生辰宴上,算命道人被驱赶不久,一袭白色鬼影就悄然笼罩在了师府上空。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血淋淋的诅咒晃得人心惊。
师家父母终是把那道人再度请了回来,只可惜,那道人也无能为力。
——只是给了一个建议。
从此往后,师家次子男扮女装。
不过五六年,师父师母就溘然长逝,只留下师幼矜独自一人把持家业,抚养两个尚且年幼的弟弟。
师幼矜到现在还清晰地记着,父母葬礼后,族人们在祠堂里严刑让她交出产业权。
鞭子一下下打在自己的身上。
血色红了白色的丧衣。
眼前一片黑暗。
大脑一片眩晕。
痛得惊心。
……
不知过了多久,这场鞭刑才结束。
在受完家法后,见师幼矜还不肯认,大伯便一脸假惺惺地让她待在祠堂里好好反省。
她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那群人面禽兽们的原话:“你一个女孩子家家,霸着这产业权干嘛呢?!”
“……都十五十六的人了,还这么不懂事!”
“……亏你还知书达理,还大家闺秀,真是白瞎了这身……”
“……不考虑考虑给自己找个好夫家,死赖在这边干什么呢?!”
“……不想着早点嫁人,不想着相夫教子,整日里还打扮成这种模样……”
“……狐媚子是想着要勾引谁呐?!啊!!!……不知羞耻!!!……”
“……真真是下贱……”
“……就是赔钱货一个!!!”
“……当真是愧对列祖列宗!!!”
“我看呐,你就应当待在这边好好反省反省!!!”
“大伯跟你说啊,你要好好的考虑考虑啊。”
“……可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好心呐……”
……
她痛得已然近乎晕厥。
眼前,恍恍惚惚出现了父母的身影。
“……爹,娘,长缨好疼……”
……
低低的啜泣声响在耳边,将她拉回了现实。
迷迷糊糊中,她好像看到了两个小小的身影跪坐在一边。
长弟无渡泛红的眼眶。
幼弟青玄哽咽的哭泣声。
她依稀记得她当时好像是无力地伸出了双手,拉出了两个弟弟的手。
“……莫哭了……”
“……阿姐……阿姐这不是还在吗?”
……
从祠堂里出来后不久,大伯果然领着一群人来找师幼矜了。
还是那套冠冕堂皇的理由。
——女子不得掌家。
其中甚至还有几个媒婆混杂着,想要师幼矜下嫁。
师青玄虽然害怕,但还是站在了长姐的身前。
师无渡站在弟弟身旁,活生生被这帮人的无理取闹、胡搅蛮缠给气笑了。
他面无表情地拍出几张产业契,语气极为冰冷:“我好歹也是师家大少爷——怎么……?”
他的语气顿了顿:“……我管不得?!”
一片死寂。
十岁的师无渡虽然相貌还没有完全长开,但已然有了日后的凌厉感,也有了那种冰冷至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气场。
师青玄在一旁暗暗点头。
大伯神情僵硬。
二伯在边上开口道:“……你这不年纪还小吗?”
“年纪小就不能管家吗?!”师青玄奶声奶气地反驳道。
“我们是怕你们把账给算错了。”三伯拧着眉心。
三伯母接话:“就是!我们几个做亲戚的出于好心,帮你们管管怎么了?!!”
出于好心?
师青玄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将目光投向他哥,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表演。
不出意料,师无渡开口了。
“你们也知道自己是亲戚?”
他的神情很冷淡,语气也不紧不慢,却给在场的人一种莫名的压迫感。
“……那既然是亲戚,就更不应当插手我们本家的事情了。”他慢悠悠地反问道,“不是吗?”
众人一噎。
又是长久的死寂。
“……请回吧。”
……
来的有多兴高采烈,走的就有多垂头丧气。
不少亲戚还在走的时候暗骂一声晦气。
师无渡冷着一张脸,重重地把门关上。
师青玄站在一边,瓷娃娃般的脸上满是不满。
“哥,他们也太欺人太甚了吧。”
师无渡冷哼一声。
他走回长姐身边,蹙着眉检查对方的伤势:“阿姐,你的伤得好好养养。”
师幼矜倚坐在长椅上,脸色虽有些苍白,却还是笑意盈盈道:“……我家阿渡长大了。”
师青玄:“那我呢?”
师幼矜弯了弯眼睛:“阿玄也长大了,知道护着姐姐了。”
闻言,师青玄满意点头。
“阿姐,你好好休息。”师无渡眉宇间满是心疼,他皱眉开口,“这段时间,家里的相关事务就交给我吧。”
“好。”师幼矜也不含糊。
自己确实是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
待伤好后,她便再度接手产业,师无渡从旁协助。
虽说事务又多又麻烦,不过好在有两个懂事的弟弟——其中一个还很干练,会抢着帮她分担掉家族亲戚里的那些糟心事务;而另一个,虽说不太懂这种事情,但在两个哥哥姐姐耳濡目染之下,处理还是能够处理的。
这么一来,她也轻松了不少。
……
时间不长不短,转瞬十年已过。
在此期间,被称作白话真仙的东西光顾了师府很多次,师府产业也渐渐衰落。
为了争权夺利,师家亲戚们明里暗里对着姐弟三人下了很多黑手——有几次甚至差点害死师无渡和师青玄。
但这些都被师幼矜化解,并用其他手段给回敬回去了——还完美地令人抓不到一丁点破绽。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久而久之,就算那帮黑心亲戚们再怎么不服,明面上也不敢跟师幼矜叫板了,当然暗地里的小动作也少了很多。
就这样又过了两年。
师幼矜已然二十二岁,师无渡已过十六岁,而师青玄也有十二了。
在这两年间,师幼矜也开始正式修行,踏上了修道之旅。
她将各项师府的产业打理都交给了师无渡,自己则醉心于修炼,每日晨起便开始练剑,午时则开始画符、聚灵,到晚就凝神于练蛊、制毒——这蛊术和毒术还是一个便宜老头教给她的,说什么自己大限将至,强行让师幼矜拜了师。
对此,师幼矜:“……”
可能真的是天赋异禀吧,不过两个月,她便结了丹。
而这么拼命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在那帮黑心亲戚们下黑手的时候自己有能力能够护住两个弟弟,更是为了日后想办法解决缠在幼弟身上的白话真仙。
无奈,依然没有办法。
在过去的十二年间,师幼矜想过无数种办法,她本不信仙魔鬼神,可为了两个弟弟,天上地下,她求过诸天神佛,拜过诸界鬼王,可却没有一个显过灵。
师幼矜没有放弃,但师无渡却已然对神佛心灰意冷了。
她还记得,一袭白衣的小公子跪坐在神像前,语气冷淡:“阿姐,算了吧,求人不如求己。”
“……神不渡我,我便自渡。”
“……”
她记得那天她沉默了很久,最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师幼矜决定带着两个弟弟离开,去他处寻找办法。
离家前一天,她将所有的师府产业都安排妥当,只单单留了几座赌坊钱庄在自己手里以备不时之需。
师无渡不解:“那些产业本就是爹娘打拼下来的,阿姐为何还要分给那帮混吃混喝的亲戚们?”
师幼矜挑了挑眉:“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宁可把它们全捐了,也不会给那帮人留一点点心渣子。”
师幼矜轻轻一笑:“阿渡,俗语有言:‘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师无渡撇了撇嘴:“我可不觉得他们会给我们留一线。”
他的声音很低,却再没有反驳自家姐姐的话。
“不管怎么说……我们只要守好自己的本分就足够了。”
师幼矜看着远方,眸光骤然间变得冰冷。
“这些产业,就当是我们与他们……再无关系。”她低低的声音响起在师无渡的耳边。
“……若是他们还想再缠着我们,那我就真的不会再客气了。”
师无渡敛起眸中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
离家的那一天,姐弟三人先去祭拜了一下父母。
临走时,师青玄有些不舍地回望了一眼生活了十二年之久的师府。
师幼矜声音温和:“怎么了,阿玄?不舍得这里?”
师青玄闷闷地把头埋在师无渡的胳膊上。
“青玄乖。”师无渡顺了顺弟弟的毛,抬头看向师幼矜,“阿姐,我们走吧。”
师青玄揽住哥哥的手臂,抿了抿唇:“阿姐,我们以后当真……不回来啦?”
“……嗯。”
师幼矜摸了摸幼弟的头,语气带笑:“姐姐带你们去看山,好不好?”
闻言,师青玄眼睛一亮,他忙点了点头。
师无渡虽不说话,但抬起的眼睛里却也充满了渴望。
“走了。”师幼矜拎着行李,拉着两个弟弟就往远方走去。
夕阳西下,落日将姐弟三人的背影越拉越长。
……
在外修行的日子很苦。
好在姐弟三人都是能吃苦的性子,三个人相依为命,倒也不觉得日子有多难过。
尽管有时会有盗贼匪徒出没,但毕竟师幼矜精通蛊术和毒法,默不作声的,就把人给干掉了。
——当然是瞒着两个弟弟的。
——不过主要是瞒着年纪更小的师青玄。
不过,她倒也不是主动动手,但只要有人想对她的弟弟下手,那下场就难料了。
毕竟她一直信奉一个原则——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人若犯我,天诛地灭。
……
每日,师幼矜把师无渡送上山去;每晚,又和师青玄做好饭,给晚归的人留一盏灯。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
待到师无渡结丹以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因为只有师青玄需要吃饭了。
之后的日子里,师幼矜就拉着师无渡一起,两人一同督促师青玄修炼。
期间,白话真仙也是多次光临。
由于幼年的心理阴影,师青玄每次见到它还是会害怕。
好在有长姐和哥哥在,渐渐的,心中的恐惧也慢慢减少了,不像从前那般一见到就会惊慌失措、不知南北了。
但,怕……终归是怕的。
尤其当白话真仙把诅咒对象转为长姐和哥哥时,他非常害怕,非常非常的害怕。
他真的很害怕自己会害死长姐和哥哥。
但在长姐和哥哥面前,他硬生生忍住了这份恐惧。
……
二十四岁那年,师幼矜感受到了飞升的苗头,碍于她并不放心两个弟弟——尽管师无渡已经十九岁,师青玄已经十五岁,两人都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了——但有白话真仙的存在,她总归是放心不下来的。
因此,她拼命压制修为。
这一拖,便是一年光景。
师幼矜硬生生地挨到了二十五岁,在她拖无可拖时,才不得不飞升。
临走时,她还特意叮嘱师无渡,让他照顾好师青玄。
师无渡点点头。
一旁的师青玄已然哭红了双眼。
师幼矜到现在还记得当初她对两个弟弟的嘱托——
……
“好好修炼,来上面找阿姐。”
“……五年之内,如果你们都上不来,那阿姐一定会想办法,把你俩都带上来。”
“……阿玄不哭,阿渡你要照顾好他。”
“……你们两个,都要好好的啊……”
“……要让阿姐放心啊……”
“……阿姐在上面,一定会想你们的。”
……
上天庭。
刚飞升上来,师幼矜就看到了眼前正在等她的男人。
周围还围着一群仙官。
嘈杂的声音里,全是对一个女子会飞升且整出如此大动静的惊讶之情。
“你就是最近飞升上来的?”男人语气不耐,皱着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师幼矜目光很淡,神情也很平静——心里却在思考要不要把男人的眼睛给挖出来,以及应当用怎样的方式把眼睛给挖出来。
“我是敬文真君。”男人正欲说些什么,身后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倒是没想到,这最新飞升上来的神官居然会是个大美女?”
师幼矜循声望去。
一个面容俊俏、身着金甲的男人正向这边走来。
众仙官见状,纷纷退开。
敬文真君看见来人,眼角不由一抽。
“在下裴茗,是为明光将军。”自称明光的男人绅士地伸出一只手,桃花眼里含情脉脉。
师幼矜面无表情。
这还没她两个弟弟长得好看呢。
见美人冷着一张脸没有回答,裴茗倒也不恼。
美人在身旁,风流者总是不拘小节的。
而且,眼前的这位女子,面容着实是惊艳到他了。
他笑着地收回手,反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帝君想要见你。”
一旁的敬文真君一愣,脸色微微一变。
“神武大帝,君吾?”师幼矜凉凉地吐出了一个称号。
闻言,众神官一惊。
——这新来的人居然直呼帝君称谓。
——真是大不敬。
“是。”裴茗说罢,走在前面引路,“跟我来吧。”
师幼矜也不含糊,大步就跟了上去。
原地,敬文真君满脸阴沉。
——毕竟,被一个女子藐视的感觉……很不爽。
另一边。
去神武殿的路上,裴茗一直在没话找话。
“我观姑娘年纪尚轻即便飞升,姑娘当真是天资聪颖,前途可期啊。”
“……哦。”
“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这与阁下何干?”
“姑娘莫要误会……”
“——阁下看上去,就很像是容易被误会的人。”
裴茗:“……”
“……姑娘说笑了。”
师幼矜看了他一眼,忽然主动挑起话题:“你叫裴茗?”
裴茗挑眉。
“嗯?”他的尾音微微上挑,显示出了主人的好心情。
“你就是那个将军折剑里的明光将军。”
闻言,裴茗的神情明显一变:“……是。”
他眯起眼睛对上师幼矜平淡的视线。
“世人都道你风流,果真没说错。”
裴茗:“……”
他哈哈一笑,就此揭过。
……
神武殿内,君吾高坐其上。
“帝君,人带到了。”裴茗冲君吾躬身一礼。
“嗯,你先退下吧。”
殿里转眼只剩下了两个人。
气氛莫名的安静。
“在下界专修什么?”君吾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师幼矜言简意赅:“毒、蛊。”
君吾挑眉:“寻常飞升者可不会像你这么直白。”
师幼矜一脸无所谓。
——他们是他们,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君吾若有所思:药师那老家伙还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好徒弟……
——只可惜,我那个……
一想到某人,他的头便有点痛。
“……前些日子,药师刚死于第二道天劫。”君吾不紧不慢,“如此,你便替了他的位置吧,也不枉他对你的教授之恩。”
“是。”师幼矜不卑不亢。
她的眼里悄无声息地闪过一瞬间的若有所思——那个老头,居然是神仙吗?
君吾的眼里露出了些许欣赏的神色,他的眸光闪了闪,忽然再度开口道:“在下界杀过人吗?”
师幼矜目光微顿:“……杀过。”
“什么人?”
“……犯我者。”
师幼矜说罢,神情有些晦暗不明:“……不知帝君打听小神过往,这是何意?”
——堂堂神武大帝,根本没必要去关注一个新神官的过去吧。
君吾摇摇头,似是自言:“若是他能和你一样……”
他?
他是谁?
师幼矜眯了眯眼,没说什么。
殿内顿时安静了好一会儿。
君吾终于从思索中回过神来,他抬眼就对上了师幼矜淡淡的目光。
“对了,身边可还有亲友?”
“有。”
闻言,君吾的眼里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可惜之色。
师幼矜的手指蜷了一下,她目光微凝,心里也生出了几分警惕。
高台上的那人却再未多言。
“……明光。”
“帝君。”
裴茗从殿外走入。
“你便带药师走一趟吧。”
“是。”裴茗向帝君躬身一礼,而后,转头看向师幼矜,“药师大人,随我来吧。”
说罢,他就向殿外走去。
师幼矜也微微躬身一礼,转身,随裴茗一道离开了神武殿。
背后,君吾的目光若有所思。
……
一路上,裴茗依然不死心,多次尝试着想要搭话。
可惜……最终全部宣告失败。
……
药师谷。
“这里就是你的居所了。”裴茗挥手散去传送阵法。
“多谢。”师幼矜倒也不客气,她站在山谷前,语气平静地下了逐客令,“既然将军已经将我送到,那便可以离开了。”
裴茗:“……”
他沉默半晌,再度开口道:“每位神官都可拥有自己的金殿,不如——”
“多谢提醒。”说罢,师幼矜干脆利落进了山谷。
山谷外,裴茗沉默地站在原地,正在怀疑人生。
我是年老色衰了吗?
他想。
药师在民间的形象众多——什么痘疹娘娘啊,原型都是药师。
不过大家也都不在乎。
简而言之,只要人们生病了,就一定会供药师——至于供的是哪种类型,就不知道了。
而想要延年益寿的人,也会这么做。
因此,药师庙宇的香火其实非常旺盛。
师幼矜才刚上任,就发现了这一点。
——但大多数神官并不知道。
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前任药师不喜张扬,对于名利一事也不甚看重。
虽说药师不在五师之内,但它在上天庭的地位其实与五师相差不了多少——甚至可能比五师还要高。
毕竟,哪有神官会没有受伤的时候呢?
和药师交好,着实是一个非常明智的选择。
比如——
有助于更便利、更低廉地拿到治疗灵草和丹药材料。
师幼矜飞升药师以后,就开始学习怎样种植养护灵草。
尽管她善蛊术和毒法,却在种地一方面一窍不通。
对此,师幼矜表示:“术业有专攻。”
在失败的第无数次以后,她想到了掌管农术的雨师。
药师谷与雨师乡相临。
再加上种植灵草需要农学知识。
于是,师幼矜隔三差五就往雨师乡跑。
渐渐的,师幼矜和雨师篁便熟络了起来。
时间一长,两人也成了至交好友。
以至于有些心底的秘密,她也都和盘托出。
其中,就包括弟弟被白话真仙缠上一事。
师幼矜记得,雨师篁听完以后,当场默不作声。
三天后,她来药师谷,给了自己一些有关白话真仙的文献资料。
而在药师与雨师私交甚好的消息被传出后,连君吾看她的目光都有些许不同了。
所以说,她与雨师篁深交,的确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她看人的眼光,说到底还是不差的。
……
转瞬间,一年过去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一年里,药师的信徒涨了一番,在上天庭的威望也高了不少。
一年里,师幼矜的蛊术大精,修为也一日千里。
一年里,师幼矜借着处理祈愿的机会也下界见了几次弟弟。
顺便,还揍了一顿白话真仙。
只不过,完全解决白话真仙的办法还是没有找到。
雨师帮着她查遍文献资料,最后也不得不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唯一可行的办法,似乎就只有飞升了。
可算命道士说过,师青玄并无飞升命格。
对此,师幼矜嗤之以鼻。
师无渡同样如此。
她一直认为,命格并不能决定一个人。
青玄还是一辈子的凡人富贵命呢,命里也没有什么大凶大恶,那怎么就被白话真仙给缠上了呢?
说到底,还是得看人。
她想了想,决定让师无渡试试飞升,若是成功了,便将师青玄点将点进仙官行列。
——若是不行,那她便自己将两个弟弟点进上天庭。
……
师无渡二十二岁生辰那日,师幼矜正巧刚处理完一桩祈愿,人也在下界,于是姐弟三人便难得的聚在一起。
师幼矜左手是师青玄,右手则是师无渡,三个人就这样一起慢慢地在大街上漫步。
“姐,你什么时候回去啊?”师青玄咬着一串糖葫芦。
师幼矜挑了挑眉:“怎么?”
她的语气很慵懒,又带着些许戏谑:“这么盼着你姐走啊。”
师青玄连忙摇摇头:“哪有?!”
“阿姐你好不容易下来一趟,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师无渡走在一旁,眼里也带了些许笑意。
师幼矜掀起眼皮,唇角微勾:“……真的?”
她的语调微微上扬,莫名带了些许压迫感。
说来也奇怪,明明师幼矜的个子比两个弟弟稍微矮了一点,气场却丝毫不弱,反而要更强。
这或许就是做姐姐的威压吧。
师青玄:“当然是真的。”
说完,他又补充道:“而且哥他也很想你。”
师无渡嘴角微勾。
师幼矜弯了眼睛,她的语气渐放温和:“那行吧,这次就好好陪陪你们。”
闻言,师青玄眼睛一亮。
“走走走,我们去那家店看看!”
……
午时,三人行至一座酒楼。
吃饭间,师青玄兴冲冲地向哥哥姐姐介绍他在外听到的各种有趣消息。
师无渡嘴角含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几句话作为补充。
师幼矜则是带着一脸温和的笑意,时不时还会和两个弟弟互动一下。
酒足饭饱之际,三人准备离开。
师无渡站起身,要动身的一瞬却顿住了。
“姐,我好像——”
下一秒,金光闪烁,他的身影转眼消失不见。
酒楼里的人全都震惊了。
师青玄张大了嘴巴:“阿姐,哥哥他——”
“嗯,飞升了。”她语气平淡地回答道。
此时,酒楼里的人好不容易才回过神,一听到这话就下意识地向姐弟二人涌来。
师青玄:“……”
见状,师幼矜拉住师青玄的手,她随意地丟出几枚金币,然后,伴随着一阵金光闪过,两人也消失在了原地。
这下,酒楼里的人全炸了。
——“我靠,我靠!”
“咱们刚刚是跟神仙一同吃饭了???!!!”
“……这,这,这三生有幸啊。”
“我这一辈子都可以吹了!”
“我的天呐!”
“……等等啊,神仙扔的金币……我发财了!!!”
……
师幼矜将师青玄带到了雨师乡,先托雨师篁照顾,自己则是去了上天庭。
……
“十六,阿玄就先拜托你了。”
师幼矜眉眼弯弯:“单独放着他一个人在下界,我不放心。”
雨师篁点点头:“嗯。”
她知道对方把弟弟托给她的用意,无非是害怕白话真仙趁机找上他。
师幼矜看向师青玄:“乖乖待在雨师乡,阿姐去去就来。”
“嗯。”
……
上天庭。
师无渡看着围绕在眼前的众神官,神情沉默。
虽说他飞升的阵仗有点大了,但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正这样想着,迎面,一个男人走来。
——正是敬文真君。
“阁下便是新飞升上来的神官?”敬文真君拱手作礼,“在下敬文真君。”
师无渡的眸色瞬间锐利。
他听阿姐说过这个名字。
阿姐说,上天庭文神之首,名号敬文,可惜心气狭窄,非相交之人。
阿姐还说,待他飞升,莫要与此人相交,一切交予她即可。
师无渡回想师幼矜的嘱咐,一脸面无表情的不耐烦。
敬文真君:“……”
——我感受到了莫名其妙的藐视感。
他皱起眉,正欲说什么时,又被一个爽亮的声音给打断了。
“帝君亲令,命新飞升神官任水师一职!”
闻言,众神官都愣住了。
来人面容俊俏,一双桃花眼风流多情。
——正是明光将军,裴茗。
“见过明光将军。”
“见过北方武神。”
“见过明光……”
众神官纷纷行礼。
明光将军,裴茗?
师无渡挑了挑眉,他记得没错的话,阿姐跟他提过这个人。
……
“明光将军性情直率豪爽,为人风流倜傥,是个重情重义之人。”
“待你与青玄飞升,与他相交……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
“在下明光将军,裴茗。”裴茗笑得温和,“水师阁下当真是一表人才。”
师无渡拱手做礼:“久仰将军大名。”
“走吧,帝君命我来带路。”裴茗挑了挑眉,冲师无渡挥了挥手。
师无渡却没动。
“怎么了,水师阁下还有什么事儿?”
他的语气平淡:“我在等我姐。”
裴茗一愣,他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下眼前人莫名熟悉的面容,忽然沉默:“你姐……是不是叫师幼矜?”
“正是。”
裴茗:“……”
敬文真君:“……”
众神官:“……”
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难怪飞升动静都整这么大。
——只能说,有其姐必有其弟吗?
沉默不过一瞬,师幼矜的身影就出现众神官面前。
“药师大人。”
“见过药师大人。”
“见过药师……”
众神官纷纷行礼。
师幼矜额首示意。
至于阴沉着一张脸的敬文真君?
直接被人给无视了。
她转头,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师无渡:“还不错。”
说罢,她回眸看向裴茗:“裴将军,烦请带路了。”
闻声,裴茗摇摇头:“药师大人真是客气了。”
“……两位,随我来吧。”
原地,敬文真君的脸阴沉得可怕。
众神官:“……”
……
明光殿外不远处。
裴茗伸手指了指眼前的大片空地:“两位可从此处起殿。”
师无渡回头看向师幼矜:“阿姐以为如何?”
“你想在哪里?”师幼矜摊开右手,手心里是两枚浅蓝色的骰子。
“那就这里吧。”
“确定?”
师无渡点点头。
师幼矜攥住两枚骰子,忽的一松手,浅蓝色的骰子即便从手心中落下。
骰子与地面相撞的一瞬间,一座金殿拔然而起。
恢弘庄严,金碧辉煌。
雕龙琢玉,气势宏伟。
金殿的匾额上,端端正正写着三个字。
——水师殿。
裴茗挑了挑眉,这位药师还真是出乎人的意料。
短短一年的时间里,法力竟有了如此精进。
“好了,那你就先在这里安顿下来吧。”
师无渡点点头。
“有事找我,也可以找明光将军。”师幼矜笑意温和,“想必裴将军……”
“——自是乐意之至。”裴茗接过话头。
“好。”
师幼矜眯了眯眼,忽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们去雨师乡。”
师无渡微微一愣,他有些不解地看向对方。
“你既为水师,便可点将了。”师幼矜略显俏皮地眨眨眼。
闻言,师无渡了然。
“走吧。”
姐弟二人正欲动身,明光将军的声音响在一边——
“两位若不嫌弃,裴某愿与两位同去。”
裴茗站在一旁,脸上是风流倜傥的笑意。
师幼矜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师无渡。
师无渡倒是一反常态,他满口答应道:“好啊。”
闻言,裴茗轻轻一笑。
他迈步向前走去:“两位,请。”
……
师青玄被点为水师殿的副神官以后,状况果然好了很多。
以往天天神出鬼没的白话真仙,居然一次都没有来过。
就在姐弟三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那抹白色鬼影……再度出现了。
“不得善始,不得善终。”
“玄儿,你的姐姐和哥哥会因你而死。”
“玄儿……你怎么还不去死?”
“玄儿,我会缠着你永生永世……”
“玄儿……”
“玄儿……”
“住口!”师无渡匆匆忙忙赶来,他一把将师青玄护在身后,冷冷地瞪着白话真仙。
白话真仙发出了一阵诡异的笑声。
“玄儿,你是我的……”
师青玄紧紧地攥着哥哥的衣服,浑身发抖。
“玄儿——”
白话真仙的诅咒还没说完,一枚浅紫色的骰子就击穿了它的身体。
它僵硬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慢慢扩大的黑洞,半晌忽然抬起头,发出了一阵更加疯狂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玄儿,你是逃不掉……”
“玄儿,你永远——”
话音未落,白色鬼影化作一团青烟,消失在了原地。
一片死寂。
青烟过后,一个身着浅紫色长袍的女子出现在两兄弟面前。
“阿姐?!”
“阿姐!!!”
师青玄激动地扑了上去,抓着师幼矜的衣服就开始哭。
“姐姐,我好怕啊……”
师幼矜搂住怀里的人,语气温和:“姐姐在。”
一句话,却好像给了师青玄莫大的勇气。
他擦擦眼泪,有些难为情地从姐姐怀里退了出来。
师无渡站在边上,眉头拧起:“阿姐,接下来怎么办?”
师幼矜却没有立即回答,她将目光投向师青玄:“白话真仙刚来过,短期内它应该不会再来了。”
“青玄,我和你哥哥要商量点事情。”
这意思就是要他回避了。
阿姐和他说话,还真是直白的很。
师青玄撅起嘴,但最终还是听话地出去了。
屋内转眼就只剩下师幼矜和师无渡两个人。
“为什么把青玄点将上来也没有用?”
师无渡伸手揉了揉皱起的眉心。
“果然如此吗?”
闻言,师无渡一愣:“什么果然如此?”
师幼矜叹了口气。
“十六,就是雨师——她和我说过,想要彻底解决白话真仙,唯一的办法就是飞升,否则……就是死。”
“你还记得吗?就是……青玄刚出生那会儿,有个道人来算命。”
“记得。”师无渡的记忆很清晰。
那个道人说,让师家莫给小少爷办喜事,这样才能躲个一世平安。
……
“你们家二少爷名字不好,这命格也不好。”
“莫要给他办喜事了,会招来灾祸的。”
……
“……那道人说,青玄命格不好。”
师幼矜无奈点头:“若是其他问题,以我现在的能力,分分钟就能解决。”
“坏就坏在,命格气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即便有办法也不能轻易尝试。”
“一个不行,还会留下更严重的后遗症。”
师无渡抿起唇:“那怎么办?!”
他的语气明显有些激动:“我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青玄去死!!”
“阿渡,你先别急。”师幼矜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当务之急,还是先把修为提上来。”
“你专心修炼,青玄的事情交给我。”
师无渡满脸不情愿。
“可是——”他还想反驳。
“就这么决定了。”
师幼矜强行拍板。
“……你要相信姐姐。”
……
之后的日子里,师家姐弟疯狂修炼。
不过几十年,两人便双双迎来了第二道天劫,也都成功度过了。
水师和药师在上天庭的威望进一步提高,其中,更是形成了三毒瘤的雏形——灵文、裴茗和师无渡。
师幼矜并没有拦着自家弟弟搞事情。
甚至于敬文真君的衰落、灵文真君的兴起,她也悄咪咪地添了一把火。
当然,没让任何人知道。
——毕竟,谁让敬文曾经得罪过她呢。
——其次,灵文的工作能力的确很强,办公效率也不错。
——以及,更重要的一点是……敬文曾经没有给过自己的两个弟弟好脸色。
既然如此……
呵呵。
……
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灵文真君成为第一文神,坐上了文官的头把交椅,也开始成为仙京权力的中枢核心。
由于琐碎事务过多,光凭文书难以解决,她便创建了通灵阵用于传达消息。为方便各位神官联系,每位神官都设置了自己的通灵口令。
裴茗后人裴宿飞升,被人称为小裴将军。
师无渡的水法愈加精妙,在上天庭的威望也越来越高,甚至于有了“水横天”这一诨号。
师幼矜的蛊术大成,人脉也越来越广,可以说上通神界,中至凡间,下穷鬼域——据传,药师与血雨探花有三分交情。
——当然,这只是传言。
——具体怎样,谁也不知道。
但是,就凭借见面经常开怼互喷的玄真将军与南阳将军私底下单个和药师的铁关系,就可以看出来,她的人缘有多好。
而师青玄虽不喜修炼,但在哥哥姐姐的督促下,修为也明显有了精进。
在此期间,白话真仙也来了很多次,但都被师家姐弟给打跑了。
尽管如此,师青玄的身子骨还是一天天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尽管在哥哥姐姐面前,他总是强撑着一副欢脱的笑颜。
但正是这种假装的欢乐,却莫名的扎人眼睛。
也莫名的让人心疼。
师无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弟弟愈渐虚弱,自己却无能为力,以至于他连信徒们的祈愿都没心思处理了。
好在师幼矜及时发现了他的“玩忽职守”,硬生生把他赶回了工作岗位——从而避免了大批信徒香火的流失。
只是师幼矜从没有想到,弟弟居然会动那种歪心思。
……
那晚,风和气清。
不知为何,师幼矜却心神不宁,死活入不了定。
她想着出去散散心,顺便去看看弟弟。
师青玄在雨师乡,有雨师篁在,一切尚且安好,就是不知道……另一个弟弟现在怎么样了。
这样思量着,就来到了水师殿。
水师殿灯火通明。
她站在屋外,顺手就想敲门,却听到了门内三人的谈话声。
——“水师兄,你当真决定了?”
“……嗯。”
“这件事情,你不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吗?”这是灵文。
“不用了。”师无渡低哑的声音响起。
“这件事情,她不知道为好。”
“水师兄,你还是谨慎为好。”裴茗略显担忧的声音响起。
“换命法术……应当早已被封存。”灵文实事求是道,“如今再度出现,不难猜测是有人想要……”
“我知道。”
“你真不打算告诉你姐姐吗?”
“你姐姐知道,也好有个照应。”
“不必了。”师无渡的声音很轻,“一切罪责,我一人承担。”
师幼矜站在门外,神情却一点一点冷了下来。
下一秒,屋门被轰然打开。
屋内三人都愣了一下,转头看过来,目光恰好对上来人冷淡的眸子。
灵文和裴茗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药师大人……”
“姐……”师无渡的身体僵硬在椅子上,他心下不由微慌。
——他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刚才的谈话。
见师幼矜大步走过来,师无渡下意识想要从座椅里起来——
“啪!”
重重的一声巴掌。
师无渡被打的偏过头去,白皙的左脸上隐隐显出红色痕迹。
眼前的书桌上,摆的正是有关换命之术和命格的卷轴。
师幼矜冷着一张脸扫过上面的一行行字,半晌,她拿起卷轴,声音里居然带了笑:“好玩吗?”
一片死寂。
见对方不回答,她终是不演了:“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换命是禁术?”
师无渡别开脸不说话。
灵文和裴茗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你们两位……烦请出去。”师幼矜气得浑身发抖,她强压着声音里的颤抖,目光冷冷扫过灵文和裴茗。
闻言,两人目光担忧地看向师无渡。
见状,师幼矜活生生被气笑了。
“灵文真君,明光将军。这是我和我弟弟的家事,用不着二位……”
后面的那个词,她没说出口。
可在场的三人心知肚明。
——多管闲事。
师无渡哑着嗓子开口道:“杰卿,裴兄,你们先回去吧。”
“药师大人,水师兄他——”
裴茗刚开口,就被灵文捂住了嘴,并拖了出去,顺手还关上了门。
水师殿内瞬间恢复死寂。
姐弟二人没有一个打算先说话。
好久,师幼矜才强压着怒气开口道:“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师无渡垂眸不语。
“谁让你瞒着我做这种事情的?”
沉默。
“……换命之术,谁给你的?”
“……我不知道。”
一片死寂。
师幼矜冷着一张脸:“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还敢用?!”
“你就不怕这是陷阱吗?!”
——如今上天庭药水二师风头正旺,你就不怕被人恶意设计中伤吗?
师无渡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想说我不怕。
可话到了嘴边,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死寂。
僵持的气氛。
“……阿姐以为,我做错了?”半晌,师无渡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烛火映着他浅淡的眸子,映着眼底复杂的情绪。
“你觉得呢?”
“……”师无渡默然不语。
他攥紧了手,好久好久,才哑着声音开口道:“可这是唯一可以救青玄的办法了……”
——哪怕会牺牲一个凡人无辜的生命。
——哪怕我会满手沾满鲜血。
——哪怕最终……我会不得好死。
“我必须——”
“那你呢?”师幼矜打断他的话。
我?
师无渡愣了一瞬。
他没想到,阿姐会问他自己。
师幼矜面无表情地看着师无渡,重复道:“那你呢?”
“我……”
“你知不知道换命是禁术。”
“……我知道……可——”
“那你知不知道你若动用了禁术,你会怎么样?!”
“……你会有什么下场?!”
师无渡的大脑莫名有些空白。
我会怎样?
他近乎茫然地想着。
会死吗?
应该……不会死吧?
“我……”
师幼矜难得的红了眼睛:“你做事怎么就不考虑一下自己呢?!”
“你明明知道换命是大忌之术,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你会怎么样呢?!”
“我根本不关心别人会怎么样,从始至终,我就只在乎你和青玄两个人……”
“青玄现在这个样子,你不好受,我难道就好受了吗?!”
“你拿你自己去换青玄好好活着,你考虑过我和青玄的感受吗?!”
“还有……你做这种事情居然不跟我商量一下?!”
“师无渡,你长能耐了啊?!”
师幼矜扬起手,作势还要再扇。
师无渡下意识闭上眼睛。
意料之中,一阵劲风袭来。
意料之外,那只手没有落下。
他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却见长姐缓缓放下了手,抚上了自己的脸庞。
师幼矜垂眸,语气依然冰冷:“疼吗?”
师无渡眼眶一红,他的鼻子一酸,声音也有些低哑:“……疼。”
师幼矜吐出一口浊气。
“……下次记得,无论做什么事情,都不要瞒着阿姐。”
她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
师无渡默然片刻:“……我知道了。”
忽然,他前倾身子,伸手抱住了长姐,一如他幼时委屈时那般光景:“阿姐……我们该怎么办啊?”
师幼矜垂下眸子,她摸了摸弟弟的头,动作极其温柔:“相信我。”
“青玄一定会飞升的。”
“……嗯。”
……
之后,师无渡果然再没有提过换命格的事情了。
但他依然与灵文和裴茗一同相交。
而师幼矜,则是开始默默研究有关气运类的蛊虫。
……
雨师乡。
师青玄房前,雨师篁罕见地拦住师幼矜,她的语气依然平和,却无端透出了几许焦急:“你疯了吗?”
师幼矜笑意盈盈:“我没疯。”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不用伤害别人,只伤害我自己。
“拿你自己的命去换你弟弟的命,那你弟弟怎么办?”
师幼矜一脸不正经:“这不是有你在嘛?”
雨师篁看着她。
“……放心,这和换命不一样。。”师幼矜无奈开口,“我只是将我的气运供给青玄……而不是承担他的因果。”
“我不信。”
师幼矜静静地同雨师篁对视。
“所以……这是什么蛊虫?”
“长生蛊。”
师幼矜似是自叹,又是他语:“以我命,长他命。”
“子母蛊?”
“嗯。”师幼矜点点头。
“真的不会出事吗?”
雨师篁眸子里满是担忧。
她其实对任何事物感情都很浅,说到底就是心怀苍生,不然当初也不会做出继任国主、公主自刎那等事情。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和别人深交,便会全身心的把信任托付给别人,也会全身心地信任别人。
——更会全身心地帮助那人做一些不能做的事情。
师幼矜看了雨师篁半晌,忽的轻轻一笑。
“我忽然发现,我选朋友的眼光还是很好的。”
雨师篁一愣。
“放心,等青玄飞升,我会断开子蛊和母蛊之间的连接,然后对我就没有影响了。”
“……不过之后,青玄应当会出现一次法力尽失的情况。”师幼矜摩挲了一下下巴,“这是好事——说明气运之力开始相融,他的命格也将改写。”
“如果……那时我不在了,就麻烦你了。”
“你不是说你不会出事吗?”
“……我的第三道天劫快来了。”
师幼矜凝望着天空,目光深邃。
雨师篁默然片刻:“我会帮你照顾好他们的。”
“多谢。”
“……”
“如果没别的事情的话,那我就去给青玄下蛊了。”
“嗯。”
……
没过几年,师青玄果然飞升了,任职风师。
白话真仙从此也再没有来过。
师幼矜看着弟弟欢脱的样子,尽管气运被抽取是一件很难受的事情,但她表面上还是不露声色,笑的一脸温和。
师无渡见到弟弟飞升,也是松了一口气。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长姐动用了什么禁术,但在偷偷把过对方的脉后,发现对方的灵力没有任何变化时,心中的怀疑也就消失了。
——毕竟,长生蛊牵涉到气运和命格,自然与修为灵力无关。
——更何况,长生蛊属于善蛊……就更与大凶之术挂不上钩了。
君吾倒也不知道,师幼矜动用的是蛊术,而不是换命这种大凶之术。
他虽然能感觉到,师青玄的命格有异,却并不知道这不是禁术造成的。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个命格有异从根本上来说,是不违背仙京律法的。
不过,这个自以为是的“把柄”就暂时握在了他的手里。
师家姐弟当然也不知道,寒露前夜,青玄飞升当晚,博古镇有位名叫贺玄的考生在绝望中,断了气息。
死前,他见到了一位风光霁月、仙人之姿的神仙。
从此,一念成绝。
世上于此,多了一位绝境鬼王。
——黑水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