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

时间像指间沙，越是用力攥紧，流逝得越快。黑板旁的倒计时数字无情地跳动着，每一次减少都像重锤敲在心上。各科试卷雪片般飞来，讲评课的速度快得让人窒息，老师们的语气也带上了一种最后冲刺的焦灼。

我和顾岑落像是被卷入巨大漩涡的两叶扁舟，只能拼命划桨，连交换一个眼神都成了奢侈。午餐时的“站谈会”依旧高效，但内容更加浓缩，往往只针对最关键的一两道错题。

图书馆的“远程协作”也更加频繁，手机里塞满了彼此发来的题目照片和语音片段，她的声音在耳机里总是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有时甚至会极轻地咳嗽一声，然后立刻屏住，仿佛那是某种需要隐藏的失误。

然而，在这片被分数和压力统治的灰色海域里，总有些微光会固执地透出来。

一个周三的晚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和偶尔翻书的声响。我正深陷于一道复杂的有机合成题，各种化学式在脑海里打架，思路像缠死的线团。烦躁地揉了揉头发，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穿过几排桌椅，习惯性地去寻找那个能让我定神的身影。

她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演算着。台灯的光晕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轮廓和低垂的、轻轻颤动的睫毛。许是遇到了难题，她无意识地用笔尾轻轻抵着下唇，眉头微蹙，那专注又带着点苦恼的神情，像一幅定格在紧张氛围里的静谧油画，莫名地抚平了我心头的焦躁。

就在这时，她似乎感应到我的视线，忽然抬起头，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

四目相对。

没有慌乱，没有躲闪。在那短暂的一两秒里，我们隔着大半个教室，在无数埋头苦读的身影之间，安静地对望着。她的眼神里带着询问，似乎在问“怎么了？”。

我极轻地、几乎看不见幅度地摇了摇头，用口型无声地说：“没事。”

她似乎理解了，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然后也极轻微地、几乎看不见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是给了我一个无声的“加油”，随即又低下头，重新投入她的战场。

那一刻，没有任何言语，没有任何接触，但一种奇异的、被理解的暖流却悄然流过我的四肢百骸。就像在茫茫夜航中，看到了另一艘船上同样亮着的、微弱的灯火，知道彼此都在同一片海域挣扎，便不再觉得孤单。

还有一次，是某个课间。我因为前一晚熬夜太狠，脑袋昏沉，趴在桌上想抓紧十分钟补觉。迷迷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极轻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勉强睁开眼，是顾岑落。她手里拿着我的保温杯，杯盖已经拧开，正冒着温热的白气。

“喝点水。”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周围的嘈杂淹没，但清晰地落在我耳边，“下节化学课，要讲新内容。”

我愣愣地接过杯子，温热的杯壁熨帖着掌心。里面不是普通的白水，是淡淡的、带着甜味的蜂蜜水。我甚至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去接的热水，又是什么时候……

我抬头看她，她已经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正拿出化学书预习，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个细微的举动只是我的错觉。但掌心那份真实的暖意，和喉咙里滑过的温润甘甜，却无比清晰地告诉我，那不是梦。

这些瞬间，短暂得像呼吸，微小得像尘埃，混杂在无穷无尽的公式、试卷和排名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它们又真实地存在着，像藏在厚重云层后偶尔透出的星光，像沙漠旅人偶然发现的一小片绿洲。

它们无法改变高三的残酷本质，无法减轻堆积如山的课业，更无法驱散她对未来的隐忧和我对自己能力的怀疑。

但它们足够真实，足够温暖。

足够让我在又一次被难题击垮、想要放弃的时候，想起她那个隔着人群的、无声的“加油”，然后咬咬牙，重新拿起笔。

足够让她在身体不适、脸色苍白却依旧强撑时，感受到身边还有一个人，会用一杯恰到好处的蜂蜜水，笨拙地表达着关心。

我们知道前路艰难，知道六月的那场战役结果未知。

但在兵荒马乱的间隙，能这样不动声色地、互相递送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和力量，或许，就是属于我们这个高三，最真实，也最珍贵的——那一丝丝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