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问我

秋日午后的阳光，褪去了夏日的毒辣，变得醇厚而温柔，透过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在布满细小划痕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旧书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我和顾岑落坐在靠窗的老位置。这是那次近乎决堤的崩溃与交付之后，我们第一次回到这里。气氛与暑假时截然不同，不再有那种秘而不宣的甜腻暧昧，也没有了开学初冰冷的隔阂，而是一种……经历过风暴洗礼后的、更加深沉和安稳的平静。

她坐在我旁边，中间依旧隔着那个象征性的空位，但某种无形的屏障似乎已经消弭。她面前摊开的是一本崭新的、砖头厚的《高等数学导论》，而我的桌上，则堆着令我头皮发麻的物理竞赛真题集。

我正对着一道结合了微积分和电磁学的变态题目绞尽脑汁，眉毛快要拧成死结，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戳着，留下一个个烦躁的墨点。公式像缠在一起的毛线团，越理越乱。

眼角余光里，顾岑落放下了手中的笔，极轻地吁了口气，像是完成了某个阶段的思考。她没有立刻继续，而是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我那一片狼藉的草稿纸上。

她的视线很安静，没有催促，没有不耐，只是看着。

我感觉到她的注视，更加焦躁，忍不住哀叹一声，把笔一扔，自暴自弃地瘫靠在椅背上：“不行了，完全没思路……这根本不是人做的题。”

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我那鬼画符般的演算过程。然后，她伸出手，用那支她常用的、笔尖极细的黑色水笔，轻轻点在了我草稿纸上一处极其混乱的公式推导旁边。

“这里，”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像清泉流过砾石，瞬间抚平了我心头的毛躁，“你对这个边界条件的理解有偏差。”

我立刻坐直身体，凑过去看。

她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拿起笔，在我那团乱麻的旁边，另起一行，开始一步步地、极其清晰地重新推导。她的字迹工整而有力，每一步都逻辑严密，环环相扣。遇到关键处，她会稍作停顿，用笔尖点一下，侧过脸看我一眼，用眼神询问是否跟上。

阳光透过窗户，照亮她低垂的睫毛和专注的侧脸，鼻梁挺秀，嘴唇微微抿着，呈现出一种认真的、近乎严肃的美。她讲解的声音平稳而清晰，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指核心。

我屏息听着，眼睛紧紧跟着她的笔尖。那些纠缠不清的乱麻，在她手下，像是被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露出了清晰的内在结构。

“所以，应该先从这里入手，求出这个微分形式的通解，再代入边界条件确定常数……”她边写边说，笔尖流畅地划过纸面。

“哦——！”我恍然大悟，忍不住低呼一声，一拍脑袋，“原来是这样！我之前完全想岔了！”

她停下笔，抬眼看向我。那双清澈的眼底，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满意的笑意？快得像错觉，瞬间又恢复了平时的平静。她极轻地颔首：“嗯。思路对了，计算仔细点就好。”

她把位置让还给我，重新拿起自己的《高等数学导论》，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抓起笔，顺着她指引的方向，重新投入演算。这一次，思路畅通无阻，那些符号和公式不再是敌人，而是温顺的士兵，排列成清晰的阵型。

整个下午，我们就这样沉浸在各自的学业里。偶尔，当我遇到新的障碍，眉头刚皱起，甚至不需要我出声或示意，她就会仿佛心有灵犀般地停下自己的事，侧过头来看一眼，然后或是指出关键点，或是写下提示公式，或是直接拿过我的草稿纸，一步步引导。

她讲题时，我们之间的距离会不自觉拉近。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被阳光晒暖的柠檬香，能看清她白皙皮肤上细小的绒毛。有时她的发丝会随着低头的动作滑落，轻轻扫过我的手臂，带来一丝微痒的触感，像羽毛搔过心尖。

每一次短暂的靠近和接触，都让我的心跳悄悄加速，却又奇异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

夕阳西下，图书馆里的人渐渐稀少。暖橙色的光线充盈着整个空间，给一切物体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终于攻克了那道难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虚脱般的成就感。转过头，发现顾岑落也合上了书，正微微仰头看着窗外被夕阳染红的天空，眼神有些悠远，侧脸线条在暖光中柔和得不可思议。

“差不多了，回去吧？”我轻声问。

她回过神，看向我，点了点头：“好。”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前一后走出图书馆。秋日的傍晚，风已经带上了明显的凉意，吹动着地上干枯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谁都没有说话，却不再有之前的尴尬或紧张，只有一种共享这份宁静秋光的默契。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路上交叠在一起。

快到宿舍楼下时，她忽然放缓了脚步，开口，声音融在晚风里，很轻，却异常清晰：

“以后……有不会的，可以问我。”

我愣了一下，转头看她。

她也正看着我，夕阳的余晖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金。她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淡然，但那双眼睛里的光，却带着一种温和的、毋庸置疑的认真。

这不是客套，不是敷衍。这是一个清晰的、郑重的应允。是冰层融化后，主动递出的橄榄枝。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冲上我的心头，涨得眼眶都有些发热。我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紧：“好！一定！”

她极轻地弯了一下嘴角，那弧度很浅，却真实地映着夕阳的光。然后，她转过身，走进了宿舍楼。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心里被一种饱满的、温热的情绪填得满满的。

秋风拂过，带着凉意，却吹不散心底那片由她的应允点亮的、暖融融的光。

我知道，这个秋天，或许不再只有萧瑟和分离。

它有了新的意义。

像夕阳，沉静，温暖，预示着黑夜过后，还会有新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