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寒气被那条深蓝色围巾隔绝在外,连同围巾上萦绕不散的、令人心安的柠檬皂香,成了我抵御严寒的盔甲。
宿舍里那并肩而坐、阳光倾洒的静谧午后,像一颗裹了蜜糖的种子,悄悄埋进了心田,在小心翼翼的试探中,怯生生地抽出了嫩芽。
顾岑落依旧保持着她的安静。
但那份安静,不再是一堵冰冷的墙,更像是一池被阳光晒暖的湖水,泛着粼粼的微光,允许我偶尔投下石子,漾开一圈圈温柔的涟漪。
这天周五放学,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空气里弥漫着大雪将至的湿冷气息。寒风卷着枯叶,刮在脸上生疼。
我和顾岑落裹紧外套,缩着脖子走出教学楼。
“好冷啊…”我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往围巾里又缩了缩,汲取着上面残留的暖意和柠檬香。
顾岑落没说话,只是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目光投向校门口的方向。
那里,支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摊,一个裹着厚厚军大衣的老爷爷正掀开铁皮桶的盖子,一股带着焦糖香甜的、滚烫的白气瞬间喷薄而出,在寒冷的空气里氤氲开一片诱人的暖雾。
是烤红薯!
香甜的气息被寒风裹挟着送过来,霸道地钻进鼻腔,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叫。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金黄色的红薯瓤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诱人。
顾岑落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她没看我,脚步却自然地转了方向,朝着那个小摊走去。
“要两个。”她走到摊前,声音清晰地对着老爷爷说。
“好嘞!刚出炉的,热乎着呢!”老爷爷乐呵呵地应着,麻利地用粗糙的纸袋装了两个个头饱满、烤得焦香的红薯递过来。
顾岑落付了钱,接过纸袋。红薯的滚烫热气透过纸袋传递出来,带着浓郁的甜香。
她转过身,将其中一个纸袋直接塞进了我怀里。
“拿着暖手。”她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顺手递过来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纸袋的温度瞬间熨帖了我冻得发僵的手指,香甜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抱着热乎乎的红薯,愣愣地看着她:“你…你不吃吗?”她手里还拿着另一个。
“嗯。”她应了一声,目光看着前方,似乎不打算解释为什么买两个却只给我一个。她抱着自己那个红薯,双手拢在纸袋外面取暖,继续往前走。
我抱着怀里沉甸甸、热乎乎的甜蜜,跟在她身边。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刺骨了。
纸袋的温度透过厚厚的围巾传递到心口,那股混合着焦糖和泥土气息的甜香,奇异地与她身上清冽的柠檬皂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愉悦的暖意。
回到宿舍,暖气扑面而来。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回来。我迫不及待地撕开纸袋,露出里面烤得金黄流蜜的红薯瓤,热气腾腾,香气四溢。
我小心地掰开一小块,烫得指尖微红,却迫不及待地吹了吹,送进嘴里。
软糯香甜,带着炭火特有的焦香,瞬间在舌尖化开,暖意一路蔓延到胃里,驱散了所有寒意。“唔…好甜!”我满足地喟叹一声,眼睛都眯了起来。
顾岑落坐在她自己的书桌前,慢条斯理地剥开她那个红薯的皮,动作优雅。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腮帮子微微鼓起,像一只安静进食的小松鼠。昏黄的台灯光线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
我一边吃着,一边忍不住偷偷看她。
她吃东西的样子很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昏黄的光线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柔光,那股平日里清冷的柠檬香,此刻也仿佛被红薯的甜香和室内的暖意软化,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
“你的…甜吗?”我忍不住问,声音因为含着红薯而有些含糊。
顾岑落抬起眼,看向我。她的嘴角似乎沾染了一点金黄的蜜糖,在灯光下闪着微光。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被红薯烫得微微发红的手指,和我嘴角沾着的一点红薯瓤。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她放下自己手里的红薯,站起身,走到我书桌旁。她拉开我的笔袋,从里面拿出一张干净的纸巾。
接着,她微微俯身,动作极其自然地,用那张纸巾,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擦去了我嘴角沾着的那点红薯渍。
她的指尖隔着纸巾,极其短暂地擦过我的唇角皮肤。那触感很轻,带着纸巾的柔软和她指尖特有的微凉。
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从被触碰的地方窜遍全身,我整个人僵在原地,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滚烫,连呼吸都忘了。
她擦得很仔细,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擦完后,她直起身,将那张沾了点点金黄的纸巾攥在手心,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脸上,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沾到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拿起她的红薯,小口吃起来。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可我整个人却像是被扔进了滚烫的温泉里,从脸颊到耳朵尖都红透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的声音响得连自己都能听见。
嘴角被擦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和纸巾的柔软触感,带着一股奇异的酥麻。那感觉太过清晰,太过震撼,让我久久无法回神。
我低下头,机械地啃着手里香甜的红薯,味蕾却好像失去了知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了方才那短暂的一触上。
空气里弥漫的红薯甜香和柠檬皂香,交织成一种令人眩晕的、甜蜜又慌乱的气息。
吃完红薯,我捏着那个被油渍浸润的、还带着余温的纸袋,看着上面被烤红薯染上的深色痕迹和焦糖的香甜印记,鬼使神差地没有扔掉。
我小心地将它抚平,折好,偷偷夹进了日记本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这一刻的温暖、甜香,还有她那令人心悸的触碰。
熄灯后,黑暗降临。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抚摸着日记本硬硬的封面,仿佛能透过它感受到里面那张带着甜蜜印记的纸袋。
旁边床铺传来顾岑落翻身时细微的布料摩擦声。
忽然,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是顾岑落那边。
黑暗中,我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我听到她似乎在摸索什么,接着,是糖纸被剥开的、极其细微的清脆声响。
然后,是糖纸被小心折叠、捻动的声音,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
她在做什么?
好奇心像小猫的爪子,轻轻挠着我的心。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折纸的声音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下了。
过了一会儿,黑暗中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气音。像是…一声无意识的、极细微的哼唱?只有短短的半秒,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像微风拂过风铃,瞬间就消散在寂静里,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可那瞬间的、不成调的旋律,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柔软和…轻松?与她平日里那沉重的叹息截然不同。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是幻觉吗?还是…她真的在哼歌?
我静静地躺着,一动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黑暗中可能存在的、转瞬即逝的柔软瞬间。
黑暗像一块巨大的绒布,包裹着我和她之间这微妙而温暖的沉默。手腕上的表针滴答滴答地走着,那声音在此刻的黑暗里,不再冰冷,反而像一种温柔的伴奏。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到顾岑落似乎坐了起来。接着,一个极其熟悉的、微凉的、带着柠檬清香的物体,被轻轻地放在了靠近我枕头的床沿——是今晚的柠檬糖。
放下糖后,她的动作顿了一下。黑暗中,我似乎能感觉到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或疏离,而是一种…带着暖意的、无声的凝视。
然后,我听到她发出了一声极其悠长、极其舒缓的呼吸,像是终于卸下了某种沉重的负担。她重新躺下,床铺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黑暗重归寂静。
我悄悄伸出手,摸索到那颗微凉的柠檬糖,紧紧攥在手心。糖纸的棱角硌着掌心,带着她的温度和气息。
这一次,我没有立刻剥开糖纸。我只是紧紧攥着它,感受着它在掌心慢慢被焐热。
嘴角仿佛还残留着她指尖隔纸擦过的微凉触感,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那一声短暂得如同幻觉的、柔软的哼唱。
我闭上眼睛,将脸埋进带着她柠檬香气的围巾里,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红薯的甜香烙印在纸袋,是冬日偷藏的暖阳。指尖隔纸的轻拭,是糖霜落于心跳的惊雷。黑暗中不成调的哼唱,是冰层下泄露的春水。攥在手心的柠檬糖,是无声夜幕里,最滚烫的星。
我悄悄睁开一只眼,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看向旁边床铺朦胧的轮廓。黑暗中,她的呼吸均匀绵长,仿佛沉入了无梦的安眠。
我握紧那颗被焐热的糖,像握住了整个宇宙的温柔秘密,终于也带着心满意足的微醺,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