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汇演的掌声仿佛还在耳畔嗡鸣,晒脱皮的灼痛感尚未消退,高一生活已踩着九月的晨光汹涌而至。开学第一天,我攥着皱巴巴的班级分配表挤在公告栏前的人潮里,目光急切地扫过密密麻麻的名字——七班。下一秒,“郑新沐”、“苏新皓”、“零雯雯”、“白栖妍”四个名字,像被命运之绳捆扎好的包裹,齐刷刷地码在同一个方格里。
“缘分呐!新沐!”零雯雯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兴奋地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力道大得让我一个趔趄,马尾辫差点甩到旁边同学脸上,“又是我们四个!初中三年没待够,高中继续捆绑销售!”
我揉着发疼的后背,还没来得及吐槽她这铁砂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就从头顶罩下来:“捆绑?谁要跟她捆?”苏新皓不知何时挤到了我身后,下巴几乎搁在我头顶,温热的气息拂过发旋,带着点刚吃完薄荷糖的清凉。他修长的手指越过我肩膀,精准地戳在“白栖妍”三个字上,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得意,“栖妍在就行,至于这位——”他另一只手毫不客气地在我头顶揉了一把,把我好不容易梳顺的头发揉成鸡窝,“纯属附赠。”
“苏新皓!”我气急败坏地转身,拳头还没挥出去,他已经灵巧地后退一步,双手插兜,朝人群外一个安静的身影扬了扬下巴,笑容灿烂得晃眼,“栖妍!这边!七班!”
白栖妍安静地站在人群边缘,像喧嚣河流中一块温润的玉石。她闻声看过来,清晨的阳光穿过香樟叶的缝隙,在她清丽的侧脸上跳跃。看到我们,她微微弯了弯唇角,那双沉静的眼眸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像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朝我们走来。苏新皓立刻迎了上去,自然地接过她手里那摞看起来就很重的新书,动作熟稔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零雯雯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啧啧,看苏新皓那狗腿样儿!栖妍就是他的开关,一按就启动殷勤模式!”我看着她促狭的笑脸,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闷闷的。是啊,开关。而我,大概是他“毒舌”和“手欠”功能的专属开关。
七班的教室弥漫着新书油墨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班主任是个戴着细框眼镜、看起来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姓李,江湖人称“铁面李”。他言简意赅地宣布了班规,然后开始发书。一本本厚重的教材砸在课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宣告着高中这座知识堡垒的正式合围。
“我去!《王后雄学案》!《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零雯雯抱着发到她桌上的“重量级炸弹”,发出一声哀嚎,“这才开学第一天啊!要不要这么凶残!”
我盯着眼前那本厚得能当砖头的《高中数学必修一》,感觉未来三年一片灰暗。眼角余光瞥向斜前方的白栖妍,她正垂着眼,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崭新的书脊,神情专注平静,仿佛捧着的不是习题炼狱,而是通往秘境的钥匙。而坐在她旁边的苏新皓,正歪着身子,一手支着下巴,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白栖妍身上,嘴角噙着笑,偶尔低声说句什么,换来白栖妍一个极轻微的颔首。
“喂,看什么呢?”零雯雯用胳膊肘捅了捅我,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立刻贼兮兮地笑了,“啧啧,苏新皓那眼神,黏得能拉丝了!新沐,你是不是……”
“闭嘴!”我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收回视线,抓起桌上的《物理必修一》胡乱翻着,“我看书呢!”
下午最后一节是音乐课。音乐教室宽敞明亮,三角钢琴泛着温润的光泽。年轻漂亮的音乐老师笑盈盈地站在讲台前:“同学们,欢迎来到高中音乐课堂!为了更了解大家的基础和兴趣,也为了即将到来的校园艺术节物色人才……”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班,带着点狡黠,“我们先来个小小的‘摸底’——每人清唱两句,什么歌都行!”
音乐老师话音刚落,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兴奋的议论、害羞的推搡、还有故作镇定的咳嗽声交织在一起。零雯雯兴奋地抓住我的胳膊摇晃:“机会啊新沐!一雪前耻的时候到了!”
我浑身的血液却像是瞬间冻住了。摸底?清唱?当着全班新同学的面?军训合唱比赛那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摇摇欲坠的自信堡垒,在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面前,轰然倒塌。眼前闪过初中音乐课上此起彼伏的憋笑声,老师无奈扶额的画面……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死死攥住桌角,指节用力到发白,恨不得立刻变成空气消失。
“别紧张,大家随意发挥就好,重在参与!”音乐老师温和的声音像隔着厚厚的毛玻璃传来。
然而,这安慰对我而言苍白无力。恐惧像藤蔓缠绕心脏,越收越紧。我能感觉到额角渗出的冷汗,后背的衬衫也黏腻地贴在了皮肤上。同桌的零雯雯担忧地看着我,小声问:“新沐?你没事吧?脸好白……”
我摇摇头,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目光不受控制地飘向斜前方——白栖妍坐姿依旧优雅沉静,侧脸线条柔和,看不出丝毫紧张。而苏新皓……他正侧着头,目光越过几个座位,牢牢锁定在我身上!那双总是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此刻竟没有嘲笑,反而是一种……探究?或者说,是等待?他在等什么?等我出丑?等我再次验证他手机里那些“跑调黑历史”的永恒正确性?
这个念头像针一样刺进心里。一种混杂着羞愤和破罐破摔的冲动猛地蹿了上来。与其被他等着看笑话,不如……
“老师!”一个清泉般悦耳的声音响起,瞬间吸引了全场的注意。是白栖妍。她从容地站了起来,微微颔首,“我先来吧。”
音乐老师眼睛一亮,笑着点头:“太好了!白栖妍同学,请。”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白栖妍微微吸了一口气,没有任何伴奏,就那么自然地开口。她唱的是《贝加尔湖畔》。空灵清澈的嗓音如同月光下潺潺的溪流,每一个音符都圆润饱满,带着穿透人心的宁静力量。歌声在教室里流淌,抚平了所有的喧嚣和浮躁。所有人都沉浸其中,连窗外的蝉鸣似乎都识趣地噤了声。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短暂的寂静后,是雷鸣般的掌声和由衷的赞叹。
“太棒了!白栖妍同学!”音乐老师激动得脸颊泛红,“这水准,绝对是艺术节独唱的好苗子!”
在一片赞誉声中,白栖妍平静地坐下,仿佛刚才惊艳全场的不是自己。她的目光,却状似无意地朝我这边轻轻扫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炫耀,只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和……鼓励?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带着点懒散笑意的声音响起,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这份因白栖妍的天籁而营造出的静谧氛围。
“老师,郑新沐说他也要唱!”
是苏新皓!他不知何时也站了起来,双手插在裤兜里,身体微微后仰,嘴角噙着那抹标志性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容,目光直直地落在我身上,带着赤裸裸的、恶作剧般的挑衅!整个教室的目光,瞬间被他这句话牵引着,“唰”地一下,如同聚光灯般,全部聚焦在我身上!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随即又褪得干干净净,手脚冰凉。巨大的羞耻感和被当众架在火上烤的恐慌,让我几乎窒息。零雯雯在我旁边倒吸一口冷气,焦急地瞪着苏新皓,无声地用口型骂了句什么。白栖妍也微微蹙起了秀气的眉头,看向苏新皓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疑惑。
“哦?郑新沐同学?”音乐老师饶有兴致地看向我,笑容温和,“勇气可嘉!来吧,给大家展示一下?”
展示?展示我惊天地泣鬼神的跑调神功吗?展示如何把一首好歌唱成外星语言吗?我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丢在舞台上,无数双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灼烧着我。苏新皓!这个混蛋!他绝对是故意的!他就是想看我出丑,想再次证明他手机里那些“黑历史”的永恒价值!愤怒和委屈像野草一样在心底疯长,几乎要冲破喉咙。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一点气音泄露出来。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
“老师,”那个清泉般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白栖妍又一次站了起来,她的目光平静地看向老师,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郑新沐可能有点紧张。不如这样,下一轮我们试试分小组简单合唱?有同伴一起,压力会小很多。艺术节也不是只有独唱,合唱团同样需要好声音。”
她的话语像一阵清风,巧妙地化解了我的绝境。音乐老师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白栖妍同学说得很有道理!是我考虑不周了。那这样,想单独展示的欢迎继续,其他同学我们稍后分组试试合唱配合!”
聚焦在我身上的“聚光灯”终于移开了。我像虚脱一样,后背重重地靠回椅背,冷汗已经浸透了里层的T恤。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肋骨。
我猛地扭头,狠狠地瞪向斜前方的罪魁祸首。苏新皓已经坐下了,他侧对着我,一只手撑着下巴,脸上那抹恶作剧的笑容消失了。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香樟树叶上,嘴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那神情,不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得意,倒像是……有点懊恼?还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放学铃声像是救赎的号角。我抓起书包,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教室,只想离那个混蛋越远越好。零雯雯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上来,一把挽住我的胳膊。
“新沐!新沐你等等我!”他小跑着跟上我的步伐,圆圆的脸上满是愤慨,“苏新皓那个神经病!他抽什么风啊!干嘛非要当众点你名!他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存心想看你笑话?”
我咬着下唇,闷头往前走,心里的委屈和愤怒像沸腾的岩浆,灼烧得难受。是啊,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他从小欺负到大的“发小”?就因为我的“跑调”是他取之不尽的笑料来源?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零雯雯越想越气,突然停下脚步,转身就要往回冲,“我找他去!问问他到底安的什么心!”
“雯雯!”我赶紧拉住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和一丝颤抖,“算了……别去。” 去了又能怎样?听他再嬉皮笑脸地说一句“开个玩笑嘛”?还是看他那副“你能拿我怎样”的欠揍表情?只会让自己更难堪。
“可是……”零雯雯看着我苍白的脸色,满是担忧和不平。
“真没事。”我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比哭还难看,“习惯了。他就是……有病。” 最后两个字,我说得很轻,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是啊,习惯了。习惯了他的捉弄,习惯了他的毒舌,习惯了他把我当成取乐的对象。可为什么这一次,心里会这么堵,这么难受?是因为在新的环境里,当着那么多新同学的面吗?还是因为……白栖妍也在场?那个他眼里“开关”一样的存在?
零雯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坚持,只是更紧地挽住了我的胳膊,像给我传递力量。“别理他!他就是个幼稚鬼!我们走!回家!”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走出校门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熟悉的气息靠近。
“喂!郑新沐!走那么快干嘛?心虚啊?”
是苏新皓!他几步就追了上来,走在我旁边,书包随意地甩在肩后,脸上又挂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笑容,仿佛下午音乐课上的事从未发生过。
我脚步一顿,猛地转头,压抑了一下午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出口:“苏新皓!你到底想干嘛?!下午那样很好玩吗?!” 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反应这么大。随即,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里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他摸了摸鼻子,语气带着点罕见的、不那么理直气壮的别扭:“……开个玩笑而已。至于吗?反应这么大。”
“玩笑?”我气得浑身发抖,“你觉得当众让我下不来台是玩笑?看我紧张害怕出丑很好笑是不是?是不是又想录下来存进你那个破手机里?!”
提到“手机”,他的脸色微微一变,眼神闪烁了一下。但他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样子,嗤笑一声:“呵,谁稀罕录你跑调?我是看你缩得跟个鹌鹑似的,好心给你个机会展示一下‘进步’!谁知道你这么怂!” 他故意把“进步”两个字咬得很重。
“你!”我被他的强词夺理噎得说不出话,眼圈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热。好心?他苏新皓的字典里有“好心”这个词吗?
“好了好了!”零雯雯看我们剑拔弩张,赶紧插到中间打圆场,没好气地瞪着苏新皓,“苏新皓你有完没完?下午的事就是你不对!赶紧给新沐道歉!”
“道歉?”苏新皓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眉毛高高挑起,目光却越过零雯雯,落在我泛红的眼眶上。他嘴角那抹玩味的弧度慢慢消失了,眼神沉了沉。他盯着我看了几秒,那目光不再是戏谑,而是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最终,他只是烦躁地“啧”了一声,移开视线,语气硬邦邦地扔下一句:“……懒得跟你们吵。” 说完,他加快脚步,越过我们,头也不回地大步流星往前走了,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又长又冷硬。
“什么人啊!”零雯雯对着他的背影挥了挥拳头,然后担忧地转向我,“新沐,别理他!他就是个神经病!我们……”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因为我们同时看到,在苏新皓前方不远处的路口,白栖妍正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什么人。她穿着干净的校服,背着书包,像一株亭亭玉立的小白杨。苏新皓快步走到她身边,脚步明显放缓,刚才面对我们时那副冷硬的姿态瞬间瓦解。他侧过头,不知对白栖妍说了句什么,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我们熟悉的、带着点讨好和明亮的笑容。白栖妍似乎浅浅笑了一下,点了点头,两人并肩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夕阳的金辉洒在他们身上,勾勒出和谐的背影。那画面,莫名地有些刺眼。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渐渐走远的背影,下午在音乐教室里,他举着手机,眼神认真地说“跑调也是你独一无二的声音”时的样子,和他刚才面对我时那副烦躁不耐的样子,在脑海里反复交错、碰撞。哪一种才是真的?还是说,那点所谓的“独一无二”,只存在于他手机冰冷的存储芯片里,一旦暴露在阳光下,在他真正在意的人面前,就变得如此……不值一提,甚至成了需要撇清的“麻烦”?
心口那股闷闷的、发涩的感觉,又悄然弥漫开来,比下午在教室里时更加清晰,更加沉重。
“新沐?”零雯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胳膊。
我猛地回神,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眼底翻涌的酸涩,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走吧雯雯,回家。明天……还要交《王后雄》呢。” 高中生活的第一天,就在兵荒马乱、新书如山和心绪难平中仓促落幕。而属于我们四个人的故事,或者说,属于郑新沐的、充满跑调音符和复杂心事的高一序章,才刚刚翻开了沉重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