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七)班的方阵里,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滚烫的琥珀。郑新沐站在队列里,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沿着他利落的下颌线蜿蜒而下,一滴接着一滴,狠狠砸在脚下那片被晒得发软的塑胶地上,洇开深色的小点,又飞快地被蒸发掉,只留下浅淡的痕迹。他薄唇紧抿成一道倔强的直线,眼神却有些失焦,视野边缘开始泛起一片片不祥的、模糊的白斑。
“站好了!挺胸!收腹!头抬高!这才第一天!就这点太阳都顶不住,以后怎么顶天立地?”教官粗粝的吼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沉闷的空气,在队列上方回荡。他黝黑的脸膛上同样布满了汗珠,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后颈处汗湿的军绿布料颜色深了一大片。
郑新沐竭力想稳住自己微微摇晃的身体,但膝盖深处传来的那种令人心悸的虚软感越来越强烈,像是支撑着他的骨头正在一寸寸融化。视野里的白斑迅速扩大、旋转、连成一片,几乎吞噬了所有色彩。耳朵里灌满了自己沉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血液在太阳穴里奔突的轰鸣。
“噗通!”
那声闷响像是直接砸在了队列的神经上。郑新沐的身体终于不再听从意志的强撑,直挺挺地向前倾倒,膝盖重重地磕在滚烫的塑胶地面上。
“郑新沐!”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呼喊撕裂了队列的沉闷。几乎是同时,一个扎着利落马尾的身影从旁边猛地冲了出来。零雯雯毫不迟疑地扑到他身侧,一把抓住他滚烫的胳膊,试图将他沉重的身体从滚烫的地面上架起来。汗水瞬间也沾湿了她的额发,紧紧贴在皮肤上,平日里明亮飞扬的眉眼此刻紧紧蹙着,盛满了纯粹的焦急。“你怎么样?郑新沐!醒醒!”
教官的吼声也戛然而止,急促的脚步声逼近。
混乱中,郑新沐似乎恢复了一线模糊的意识。他费力地掀起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零雯雯焦急放大的脸,还有她身后那片刺眼得令人眩晕的天空。一股强烈的不甘和狼狈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本能地,用尽此刻身体里残余的所有力气,猛地一挣,手臂生硬地挥开零雯雯搀扶的手。
“别碰我……我……还能站……”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虚弱。他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手臂却抖得如同风中的枯枝,根本使不上劲。
“逞什么能啊你!”零雯雯的声音又急又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没理会他的抗拒,再次俯下身,双手更用力地穿过他的腋下,试图将他整个架起。她的马尾辫随着动作急促地甩动着,像一只焦躁的钟摆。
“让开!我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插了进来。苏新皓已经挤到了前面,平日里总是带着点玩世不恭笑意的脸上此刻绷得紧紧的。他二话不说,直接半蹲下去,背对着郑新沐,双手向后有力地一捞,像扛起一袋沉甸甸的沙包,将郑新沐有些瘫软的身体结结实实地背到了自己背上。
“白栖妍,雯雯,你们扶着点!”苏新皓的指令简洁干脆。白栖妍立刻应声上前,她素来安静的脸上也写满了担忧,纤细的手指稳稳托住了郑新沐无力垂下的手臂。零雯雯则紧跟在另一侧,用手小心护着郑新沐的后背,防止他滑落。
苏新皓迈开步子,背上的重量让他脚步微微一顿,随即稳稳地朝着操场边缘那栋白色小楼——医务室的方向,大步走去。汗水立刻浸透了他肩背的迷彩布料。他边走边侧过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进背上那人混沌的意识里,带着苏新皓特有的、在这种时刻也改不了的调侃腔调:“我说郑少爷,架子是真大啊,晕倒都非得挑个最帅的姿势?平地一声雷,吓唬谁呢?”
郑新沐伏在他汗湿的背上,眼皮沉重得几乎黏在一起,喉咙里火烧火燎,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模糊地感觉到身下这具并不算特别宽阔的脊背传递来的、令人安心的力量和微微的震动。
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老旧风扇持续不断的嗡嗡声,构成了医务室里特有的、让人昏昏欲睡的背景。郑新沐躺在靠墙的简易行军床上,额头上敷着一块冰凉的湿毛巾,那股刺骨的凉意渗入滚烫的皮肤,总算稍微驱散了脑子里那团混沌的燥热和眩晕。
门被轻轻推开,苏新皓率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两瓶刚从外面自动贩卖机买来的冰镇矿泉水。塑料瓶身凝满了细密的水珠,瓶盖已经被他拧松了。他径直走到床边,把其中一瓶冰水不由分说地塞进郑新沐虚软无力的手里。
冰凉的触感激得郑新沐手指一缩。
“喏,补充点水分。你这身娇肉贵的,下次晕倒前记得先给哥打个招呼,我好提前摆个接人的帅点pose。”苏新皓咧嘴一笑,露出标志性的虎牙,刚才背人时的紧绷感似乎消散了,又恢复了那副欠揍的轻松模样。
郑新沐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没力气回嘴,只是虚弱地哼了一声,尝试着用微微颤抖的手去拧瓶盖。尝试了几次,那小小的塑料瓶盖却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一只白皙的手伸了过来。是白栖妍。她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像个影子。她没说话,只是极其自然地接过郑新沐手里的水瓶,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旋,瓶盖便无声地打开了。她把水重新递回郑新沐手中,动作轻柔,目光里带着一种沉静的关切。
“谢谢。”郑新沐的声音依旧嘶哑,接过水小口地喝着。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近乎奢侈的舒适感。
“谢什么谢,赶紧好起来才是正经。”零雯雯的声音插了进来。她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床边,手里拿着刚从校医那里要来的小扇子,正对着郑新沐的脸使劲扇着风。带着药味的风扑在脸上,凉丝丝的。她的眉头还拧着,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脸上扫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视,“感觉好点没?头还晕吗?还恶心不?校医说你这体质有点弱啊,以后早饭必须吃,听到没?”
她连珠炮似的发问,带着一种近乎命令的关切。郑新沐被那阵风和小扇子扇得微微偏了偏头,有些无奈地低声嘟囔:“……知道了,你好吵。”
“嘿!好心当成驴肝肺是吧?”零雯雯瞪圆了眼睛,作势要拿扇子敲他脑袋,手腕却被旁边的白栖妍轻轻拉了一下。
“雯雯,”白栖妍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让他休息会儿吧。”
零雯雯撇撇嘴,到底还是停下了动作,但扇风的频率一点没减。
苏新皓拖过旁边两张硬邦邦的木凳子,自己大喇喇地坐了一张,又用眼神示意白栖妍坐另一张。他翘起二郎腿,看着郑新沐苍白的脸,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你这开局就躺进医务室,明天方队检阅怕是得在病号连待着了。啧啧,可惜了我昨晚给你科普了一小时的踢正步秘籍。”
郑新沐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并不满意这个安排。他沉默了几秒,才哑着嗓子,带着点不甘心地说:“……我明天能归队。”
“得了吧你,”零雯雯立刻反驳,“逞能没够是吧?再晕一次,我看谁背得动你!”她说着,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苏新皓。
苏新皓立刻夸张地揉了揉肩膀:“哎哟喂,你不提还好,一提我这肩膀还酸着呢!郑少爷,这劳务费怎么算?”
沉闷的下午终于被西斜的太阳熬到了尽头,晚霞开始在天边晕染开绚丽的橙红与紫金。操场上,各班的军训方阵已经拉出了长长的队伍,此起彼伏的口号声和拉歌声取代了白天的口令,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终于得以释放的、青春特有的喧腾和躁动。
郑新沐最终还是倔强地回到了方阵,站在队列里,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背脊挺得笔直。零雯雯就在他斜后方,时不时用余光瞥他一眼,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苏新皓和白栖妍站在另一侧。
“七联的!来一个!来一个!七联的!”隔壁方阵起哄的声音排山倒海般涌来。
“来就来!谁怕谁!”
就这样的日子过了七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