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暖连续三天没有在街角看到沈默的身影。
她每天都会在琴盒旁多放一把折叠椅，却始终无人就座。周五下午，当她收拾琴弓时，一滴雨水突然打在琴面上。抬头望去，乌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吞噬着蓝天。
"要下大雨了，小暖。"旁边花店的老板娘探出头喊道，"今天早点回去吧。"
程暖点点头，加快收拾速度。就在她合上琴盒的瞬间，余光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街对面的艺术中心走出来。高挑的身材，一丝不苟的白衬衫，还有那标志性的疏离感——是沈默。
"沈默！"程暖顾不上即将落下的大雨，抱着琴盒就冲过马路。
沈默似乎听到了喊声，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走得更快了。
"沈默！等等！"程暖气喘吁吁地追上他，一把抓住他的衣袖，"你这几天去哪了？我一直在等你。"
沈默终于转过身，眼神复杂地看着她："我以为...这样对我们都好。"
"什么对我们好？"程暖歪着头，雨水开始打湿她的刘海，"你连告别都没有就消失，这很没礼貌诶。"
沈默张了张嘴，还没出声，豆大的雨点已经倾盆而下。他下意识地脱下外套举过程暖头顶："你总是这样...不带伞吗？"
程暖吐了吐舌头："早上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天嘛。"
沈默叹了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艺术中心："我...在那里教乐理课。可以去那里避雨。"
艺术中心三楼的音乐教室空旷安静。沈默打开灯，暖黄色的灯光照亮了一架黑色三角钢琴。程暖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哇！施坦威！"
她小跑到钢琴前，小心翼翼地抚过光亮的琴盖："我可以...？"
沈默点点头，程暖立刻掀开琴盖，手指轻轻按下一个和弦。清澈的音色在教室里回荡。
"太美了..."程暖感叹道，随即注意到沈默站在门口没动，"你不来弹一首吗？"
沈默的右手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我...只是来避雨的。"
程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小动作。她走到沈默面前，出其不意地握住他的右手。沈默想抽回，却被她紧紧抓住。
"让我看看。"程暖的声音轻柔却坚定。她小心地翻转沈默的手掌，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灯光下更加明显，从手腕一直延伸到中指指节，像一条丑陋的蜈蚣。
"车祸？"程暖轻声问。
沈默点点头："一年前。在维也纳演出结束后。出租车司机酒驾。"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右手三根手指肌腱断裂，神经损伤。医生说能恢复到日常使用已经是奇迹。"
程暖的手指轻轻抚过疤痕："所以...不能再演奏了？"
"复杂的曲目不行。"沈默抽回手，"简单的教学演示还可以，但..."他苦笑了一下，"一个钢琴家不能演奏肖邦、李斯特，还算什么钢琴家？"
程暖突然抓住他的双肩："那你为什么拒绝我的CD？那里面有我改编的简易版肖邦夜曲，专门..."
"因为我不想被可怜！"沈默突然提高了声音，随即又像被自己吓到似的后退一步，"抱歉...我..."
程暖没有生气，反而笑了："终于有点情绪了。你知道吗？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你把自己包裹得像个完美的冰雕，连生气都不允许。"
沈默愣住了。
"音乐需要情感，沈默。"程暖走向窗边，雨点拍打着玻璃，像一首即兴的打击乐，"你把自己封闭起来，比手上的伤更可怕。"
沈默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右手。一年来，没人敢这样直接地和他谈论伤痛，更没人敢指责他的逃避。这个认识不到一周的女孩，却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击着他筑起的高墙。
"试试看？"程暖不知何时已经坐到了钢琴前，弹奏起一段简单的旋律，"就弹这个，很简单的。"
沈默摇头："我..."
"就当是给我的示范课。"程暖眨眨眼，"我可是付了学费的——一把彩虹伞加一顿牛肉面呢。"
沈默无奈地叹了口气，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钢琴旁。他犹豫地伸出右手，在琴键上方悬停了几秒，终于落下。
音符一个个蹦出来，生涩却准确。程暖笑了，拿起她的小提琴，跟着沈默的节奏加入演奏。奇妙的事情发生了——沈默的手指渐渐流畅起来，虽然远不如从前灵活，但音乐却奇妙地连贯起来。
"看吧，我就说你能行！"程暖欢呼道。
沈默看着自己的右手，难以置信。一年来，他每次弹琴都会因疼痛和挫败而放弃，但今天，在程暖的小提琴伴奏下，他竟然完整地弹完了一首曲子。
"这...不一样。"沈默低声说。
"因为音乐从来不是独奏。"程暖收起小提琴，阳光不知何时已经透过云层，照在她的笑脸上，"午饭时间到啦！我知道附近有家超棒的——"
"——牛肉面？"沈默接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今天换换口味，吃饺子！"程暖拉起他的手，"走吧，沈老师，学生饿啦！"
沈默任由她拉着，第一次没有抗拒这种肢体接触。程暖的手温暖而有力，像她这个人一样，不容拒绝地闯进他的生活。
饺子馆比面馆更热闹，老板娘看到程暖，老远就招呼："小暖来啦！这位是...男朋友？"
程暖的脸刷地红了："不是啦！这是我朋友，沈默。"
"哦～朋友啊～"老板娘意味深长地拖长音调，给两人安排了最里面的小桌。
"别介意，张阿姨对谁都这样。"程暖不好意思地解释，给沈默倒了杯大麦茶。
沈默接过茶杯，突然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执着？"
程暖咬着筷子尖思考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我在你眼里看到了和我爸爸一样的东西。"
沈默挑眉示意她继续。
"我爸爸是个摄影师，五年前在一次山区拍摄中摔伤了脊椎，再也拿不起专业相机。"程暖的声音轻了下来，"从那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暗房里，拒绝所有人的关心，连妈妈都...离开了我们。"
沈默握紧了茶杯。
"有一天，我在他面前拉了一首他最喜欢的曲子。"程暖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知道他做了什么吗？他拿起那台老旧的傻瓜相机，给我拍了张照片。虽然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拍摄，但他找到了新的方式继续热爱摄影。"
沈默沉默地听着，茶水在他手中微微晃动。
"所以当我听到你的琴声，看到你手上的伤..."程暖直视沈默的眼睛，"我就想，也许音乐能帮到你，就像帮到我爸爸那样。"
沈默感到胸口一阵温热。这个看似没心没肺的女孩，原来有着如此细腻的观察和温暖的初衷。
饺子上了桌，程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快尝尝！这家的三鲜馅是一绝！"
沈默学着程暖的样子，把饺子整个放进嘴里。鲜美的汤汁在口中爆开，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好吃吧？"程暖得意地问，嘴角还沾着一点醋渍。
沈默点点头，鬼使神差地伸手，用拇指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污渍。这个亲密的动作让两人都愣住了。
"呃...谢谢。"程暖罕见地结巴了一下，耳朵尖都红了。
饭后，沈默主动提出送程暖回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程暖的小提琴盒在背后轻轻晃动。
"你住在哪里？"沈默问。
"音乐学院旁边的老小区，和另外两个女孩合租。"程暖指了指远处，"你呢？"
"艺术中心提供的教师公寓。"沈默顿了顿，"其实...我下周要回维也纳一趟。"
程暖停下脚步："回去...演出？"
"不，是收拾东西。"沈默看着远处的夕阳，"车祸后我就没再回去过。这次是去正式结束那边的合约。"
程暖敏锐地捕捉到了他声音中的落寞："你...不想回去？"
"那里有太多回忆。"沈默轻声说，"好的，和不好的。"
程暖突然抓住他的手："带我一起去吧！"
"什么？"沈默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从来没去过欧洲！"程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且...也许你需要一个朋友在身边？"
沈默想拒绝，但看着程暖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不用演出吗？"
"街头艺人最大的好处就是自由！"程暖笑着说，"而且我可以去维也纳街头演奏啊！想象一下，在金色大厅门口拉琴，多酷！"
沈默无奈地摇头："你真是..."
"就这么定了！"程暖跳起来，"我去申请签证！你有公寓可以收留我对吧？"
"程暖，这..."
"沈老师～"程暖突然换上可怜巴巴的表情，"学生想去音乐之都朝圣嘛～"
沈默终于投降："...好吧。但只有两周。"
"耶！"程暖欢呼着抱住沈默的胳膊，"你最好啦！"
沈默没有推开她。夕阳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真正的微笑。一年来第一次，他对未来有了些许期待。
接下来的几天，程暖几乎成了艺术中心的常客。她会在沈默下课后突然出现，带着各种小吃和稀奇古怪的音乐改编谱。
"试试这个！"这天，她又兴冲冲地闯进音乐教室，手里挥舞着一张乐谱，"我把《梁祝》简化了，超级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沈默接过乐谱，眉头微蹙："这...太复杂了。"
"才不呢！"程暖已经架好小提琴，"我拉主旋律，你伴奏，超级简单的和弦！"
沈默犹豫地看着琴键，又看看程暖期待的眼神，终于叹了口气坐下。刚开始的几个小节磕磕绊绊，但在程暖的引导下，他渐渐找到了节奏。
音乐像一条小溪，从生涩到流畅，在教室里流淌。沈默惊讶地发现，当他把注意力放在音乐本身而非手上的局限时，疼痛似乎减轻了。
"太棒了！"一曲终了，程暖兴奋地拍手，"沈老师，你简直是个天才！"
沈默摇摇头："是你改编得好。"他活动了一下右手，疼痛仍在，但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程暖突然凑近，近到沈默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茉莉花香："看吧？音乐是最好的止痛药。"
沈默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程暖的眼睛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琥珀色，像是盛满了阳光。
就在这时，音乐教室的门突然被推开。
"沈老师，下节课的教室..."一个女学生探头进来，看到两人的姿势，立刻红了脸，"啊！对不起！我一会儿再来！"
程暖笑嘻嘻地退开，而沈默的耳根已经红透了。
"看来沈老师在学校很受欢迎嘛～"程暖促狭地眨眨眼。
沈默清了清嗓子，试图恢复平常的严肃表情："别胡说。"
程暖大笑起来，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沈默看着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已经悄然改变了他生活的颜色。从灰暗到明亮，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温暖。
"对了！"程暖从包里掏出两张纸，"看！我的签证下来了！"
沈默接过一看，确实是奥地利短期签证："这么快？"
"有艺术中心的邀请函嘛，超级顺利！"程暖得意地说，"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三。"沈默回答，"你...真的确定要去？"
"当然！"程暖毫不犹豫地点头，"我都查好了攻略！美泉宫、国家歌剧院、中央咖啡馆...啊！还要去萨赫酒店吃正宗的萨赫蛋糕！"
沈默看着她兴奋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散了。也许，这次重返维也纳，有她在身边，那些痛苦的回忆不会那么难以面对。
"沈默，"程暖突然认真起来，"谢谢你让我一起去。"
沈默愣了一下："为什么...道谢？"
"因为我知道这对你来说不容易。"程暖轻声说，"但相信我，这次会不一样的。"
沈默没有回答，但他知道，从遇见程暖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经开始不一样了。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的女孩，正一点一点融化他冰封的心。
窗外，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照在钢琴的黑白键上，像是为这对特别的音乐搭档点亮了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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