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的记忆（二）

雨晴猛地从梦境中惊醒，冷汗早已浸湿了病号服，黏腻的感觉贴在皮肤上，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窗外，黎明的微光正缓缓划破夜空，灰蓝色的天幕透出一丝模糊的亮。那首未完成的曲子又一次在她脑海中盘旋，音符像困在笼中的鸟儿般扑腾着翅膀，挣扎着想要冲破某种无形的阻碍。

她伸手摸索着，指尖碰到了程远留在床头柜上的录音笔，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抓起笔，她轻声哼唱出脑海里的旋律，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节奏，发出轻微的“哒哒”声。然而，当她哼到第三小节时，声音戛然而止——那里本该有一个转调，可记忆却像被一道厚重的铁门拦住，后面的音符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还是不行……”雨晴低声喃喃，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挫败。她将录音笔放回原位，手指无意识地卷起被角。自从三天前那个噩梦后，她的记忆开始断断续续地冒出一些片段：音乐学院办公室里浓郁的咖啡香气，第一次个人演奏会时手心渗出的汗水，还有程远送她的那条刻着音符的银手链。但关于那场车祸，以及她和程远之间更深的联系，却依旧被一层迷雾笼罩，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护士推门而入，看到她已经醒来，略显惊讶地眨了眨眼：“林小姐，您今天气色好多了。”

“我想再去琴房练习。”雨晴抬起头，声音微弱却带着执拗。自从上次在音乐学院弹过那架三角钢琴后，医院的日子对她来说就像囚笼，每一天都难熬得让人窒息。

“程先生已经安排好了，”护士微微一笑，动作轻柔地为她调整点滴，“他说九点会来接您。”

雨晴点点头，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相框。那是程远前天带来的照片——两人站在海边，她穿着白色连衣裙靠在他怀里，笑意自然。照片背面写着日期：2023年5月20日。明明是不到一年前的事，可照片上的女子对她而言却像一个陌生的影子。

程远准时出现在病房门口，手里捧着一束满天星，淡雅的颜色让她心里莫名生出一丝暖意。“昨晚睡得好吗？”他俯下身，帮她系好围巾，指尖不经意间擦过她的颈侧，那一瞬间的触感让她微微战栗。

雨晴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提起噩梦：“我……记起了我们一起去巴厘岛度假的事。你怕水，却为了我学了潜水。”

程远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那是我们的订婚旅行。”他的声音低缓，“你在珊瑚礁旁边发现了一群小丑鱼，兴奋得差点呛水。”

去音乐学院的路上，程远像往常一样为她描述沿途的变化。雨晴静静听着，目光却悄悄落在他说话时微微皱起的眉头和偶尔抿紧的嘴唇上。这个男人对她如此熟悉，每一个细节都不曾遗漏，而她对他却像刚认识一般。这种不对等的关系让她的胸口泛起一阵酸涩。

琴房依旧是那间，但今天钢琴盖上多了一叠乐谱。她翻开第一页，呼吸骤然停滞——那是她未完成的原创曲《归途》的手稿，纸张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每一笔都像是在撕扯某种情绪。

“你出事前一直在修改这段，”程远指着中间几小节，声音轻柔，“说想表达‘迷失与重逢’的感觉。”

雨晴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迟迟不敢落下。这份手稿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她失去的那一部分自己。那些凌乱的线条背后，究竟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我……可以单独待一会儿吗？”她低声请求，嗓音几乎要融进空气里。

程远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我在隔壁听审室。有事就叫我。”

关门声响起后，雨晴深吸一口气，指尖终于落在琴键上。前几个小节流畅而出，但当来到那个卡住的转调处时，她的手指再次僵住了。反复尝试几次后，一阵无名的愤怒涌上心头。她猛地砸向琴键，刺耳的不和谐音在琴房中炸开。

“该死！为什么就是记不起来！”她咬牙低声咒骂。

眼泪滑落，砸在手背上，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就在这时，余光瞥见钢琴下方有什么东西反光。弯腰查看，那是一部老旧的手机，卡在踏板与琴身之间的缝隙里。

手机没电了，但雨晴莫名觉得这是自己的东西。她悄悄把它塞进口袋，等程远回来时已经擦干了眼泪。

“有进展吗？”程远递给她一杯热巧克力，温暖的气息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他的体贴一如既往。

雨晴摇摇头，没有提及手机的事：“还是卡在那个转调。”她注意到程远眼下淡淡的青黑，“你昨晚没睡好？”

“处理了一些工作。”他笑了笑，但那笑容并未抵达眼底，“对了，院长想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回去授课。当然，不急……”

“我想试试下周。”雨晴突然开口。看到程远惊讶的表情，她解释道：“与其在医院等着记忆自己回来，不如回到正常生活里去。也许熟悉的环境能唤醒更多……”

程远沉默良久：“你总是这样……即使失忆了还是这么倔强。”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怀念，又夹杂着隐约的苦涩。

回医院的路上，雨晴借口去洗手间，在隔间里找到了充电器给那部手机充电。开机后需要密码，她本能地输入了自己的生日——解锁成功。

手机里几乎空空如也，相册里只有一张模糊的舞台灯光照片，通讯录里只有一个未署名的号码。但在录音文件夹中，有一段被删除又恢复的音频，日期显示是车祸前一天。

雨晴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先是几秒杂音，随后传来自己的声音，哽咽得几乎听不清：

“……我不能继续这样了，远。每次弹这首曲子，我都觉得恶心……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谎言上。明天的演出我会取消，然后……”

录音突然中断，背景里传来什么东西打碎的声音，以及急促的脚步声。

雨晴的手指颤抖着暂停了录音。这段愤怒而痛苦的独白与这些天她从别人口中听到的“幸福未婚妻”形象截然不同。更令她恐惧的是，那段脚步声——她太熟悉了，正是程远穿那双定制皮鞋时特有的节奏。

当晚，雨晴借口头痛早早打发走了程远。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她立刻拿出手机拨通了通讯录里唯一的号码。

“喂？”一个女声警惕地接起。

“我……我不知道你是谁，”雨晴压低声音，“但我找到这部手机，里面有段录音……”

电话那头传来玻璃杯打碎的声音。“天啊，雨晴？你还留着它？”女声突然激动起来，“我是苏雯！你的大学同学！那部手机是你专门用来……”

门把手转动的声音打断了通话。雨晴迅速挂断，把手机塞到枕头底下。程远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盒药。

“想起你以前头痛时吃这个有效。”他递过药盒，目光扫过她紧绷的表情，“怎么了？”

雨晴强迫自己放松肩膀：“只是……有点累。”她接过药盒，注意到生产日期是去年，“这药……不是已经过期了吗？”

程远的瞳孔微微收缩：“是吗？我没注意。”他自然地收回药盒，“我明天去买新的。”

当程远俯身帮她掖被角时，雨晴闻到了他领口淡而不散的香水味——柑橘与雪松的混合香气，正是录音中她提到“每次闻到都会想起那个谎言”的味道。

夜深人静时，雨晴再次打开手机，发现苏雯发来一条短信：「别相信任何人。特别是程远。你出事前发现了他的秘密。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雨晴盯着这条信息，感到一阵眩晕。她看向窗外，月光下的树影如张牙舞爪的怪物。所有找回的记忆碎片开始扭曲重组——程远每次提到他们关系时的微妙停顿，他对她恢复记忆进度的异常关注，还有那盒“过期”的药……

最令她恐惧的是，当想象程远可能伤害过自己时，她的心脏依然会为他抽痛。这种矛盾像一把钝刀，不断撕扯着她的思绪，就像那首未完成的曲子中那个永远找不到正确音符的转调。

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雨晴悄悄把手机藏进了袜子。明天，她要赴那个神秘的约会。无论等待她的真相有多残酷，她都必须知道——关于那场车祸，关于程远，关于她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