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陵的夜色已深,月光把断墙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道道沉默的伤疤。风里还留着曼陀罗种子入土的淡香,却在芙梅(赋井泉)的阴阳眼刺痛时,悄悄染上了层涩意。
她扶着断戟站稳,黑瞳里突然涌入一片模糊的红——不是之前战魂的戾气,是更细碎、更温柔的红,像染了胭脂的棉线,缠着个半透明的身影。芙梅用力眨了眨眼,那身影渐渐清晰:是个蜀军小兵,甲胄破了好几个洞,左肩上的“汉”字染着焦黑,手里死死攥着支木质发簪,簪头刻着个小小的“兰”字,木纹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日日握在手里的物件。
他就站在当年蜀军大营的旧址上,茫然地望着空茫的江面,发簪在他虚化的指尖轻轻颤动,像在唤着谁的名字。
“他……”芙梅的声音发颤,巫女服上的桔梗印记微微发烫,是紫薇的星芒气在提醒她,这是个带着极深执念的魂。
糖豆(洛流云)的双色瞳泛起微光,左眼的墨黑映出小兵的身影,右眼的银白则穿透夜色,指向不远处的山坡——那里有个更淡的孤魂,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裙,裙摆上还绣着半朵未完工的兰草,正是发簪上“兰”字的由来。她坐在一块青石上,手里捏着片枯槁的兰草叶,目光死死盯着蜀军大营的方向,一坐就是千年,裙摆下的草都枯了又荣,荣了又枯,她却没动过一步。
“是他的妻子。”糖豆的声音软了些,双色瞳里满是同情,“明明离得这么近,为什么不相见?”
芙梅摇头,黑瞳里的画面还在流转——她看到小兵战死的瞬间:吴军的火舌卷过他的甲胄,他忍着剧痛从怀里摸出发簪,紧紧攥着,嘴里喊着“兰娘”,最后一口气咽时,目光还朝着家乡的方向;她也看到他妻子的等待:得知蜀军战败的消息,她带着刚绣好的兰草帕子来寻他,却只看到一片火海,最后在夷陵的山坡上,耗尽生机,化作孤魂,日复一日地等,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
“阴阳相隔,见面只会更痛。”芙梅的指尖抚过胸前的符纸——那是紫薇离开前给她的,说“若遇执念过深的魂,可借它传一句未了的话”。符纸泛着淡淡的星芒,像藏着一点温柔的光,“他怕自己的魂体吓到她,更怕她看到自己战死的模样,会更难过;她怕他知道自己等了千年,会愧疚。”
千年的等待,早就把“想见”熬成了“不敢见”。
芙梅轻轻展开符纸,指尖的灵力顺着符纸的纹路流淌。符纸突然“腾”地燃起,不是灼人的火,而是暖融融的金芒,像夕阳的碎光,在两魂之间织成一道半透明的光桥。
“去吧。”芙梅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说一句,就好。”
光桥两端的魂,同时抬起头。
蜀军小兵看到山坡上的妻子时,虚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手里的发簪几乎要掉落在地。他想往前走,脚却像灌了铅,只能望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嘴唇翕动着,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连“兰娘”两个字都喊不出口。
山坡上的孤魂也看到了他。她手里的兰草叶“啪”地掉在地上,洗得发白的裙摆在风里轻轻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虚化的脸颊滚落,却没落地,化作点点光屑。她站起身,想跑过去,却又停住,只是望着他,眼底的思念与心疼,像要溢出来。
光桥慢慢缩短,两魂终于相望。
没有惊天动地的哭喊,没有撕心裂肺的抱怨。小兵颤抖着举起发簪,声音嘶哑得像被风磨过:“兰娘,我……我没守住约定,没回家陪你种兰草。”
孤魂摇了摇头,泪水落得更凶,却笑着说:“不怪你,我知道你尽力了。这千年,我看着你在这,就够了。”
风突然静了,连月光都变得柔和。两魂望着彼此,千言万语在眼底流转,最后却只化作一句轻轻的“保重”——
小兵说:“兰娘,保重,往后别再等了。”
孤魂说:“夫君,保重,下辈子……别再打仗了。”
话音落,符纸的金芒突然暴涨,将两魂轻轻裹住。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却始终望着彼此,嘴角带着释然的笑。最后,化作点点光屑,融入月光里,消失不见。
地上,只留下那支木质发簪和半片兰草叶。发簪的“兰”字在月光下泛着淡光,兰草叶则轻轻飘起,落在发簪旁,像是完成了千年的陪伴。
芙梅蹲下身,轻轻拾起发簪,指尖传来温润的余温,像是还残留着两魂的气息。糖豆的双色瞳恢复了平静,他看着那支发簪,轻声说:“这样……也好。”
至少,他们说了最后一句话,了了千年的遗憾。
夜风再次吹过,带着发簪的木香和兰草的淡涩。远处的江水拍着岸,像在为这对千年相望的魂,唱一首温柔的送别曲。阴阳两隔又如何,只要最后说了“保重”,那些没说出口的牵挂,没完成的约定,就都有了归宿。
芙梅把发簪和兰草叶轻轻放在一块青石上,上面压了张小小的符纸——是紫薇教她的“安魂符”,能护着这最后一点念想,不被阴气侵扰。
月光下,符纸泛着淡淡的光,像在说:“再见了,好好走,下辈子,要好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