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站在沪宁铁路的旧址旁时,秋阳正把铁轨晒得发烫。
铁轨早被荒草吞没大半,锈迹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像谁凝固的血。她踩着碎石往前走,鞋跟敲出“嗒嗒”的响,惊飞了草里的蚂蚱,蹦跳着钻进远处的芦苇丛。
“这里就是当年坍塌的路段。”同行的老铁路工拄着拐杖,指节在斑驳的路牌上摩挲,“小陈出事那天,我就在隔壁工段。他总说,要让铁轨像绸带一样,把上海和老家系在一起。”
林砚蹲下身,指尖触到铁轨的接缝处。锈层下露出银亮的钢,像被岁月擦亮的记忆。她想起外婆相册里的照片——1990年的秋天,刚通车的铁轨在夕阳下延伸,像条没有尽头的金链。
“他送过我外婆一支钢笔。”她从包里掏出那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说等铁路通了,就用它写情书。”
老铁路工笑了,皱纹里盛着阳光:“何止情书。他在工棚里写了本铁路志,记着每根枕木的位置,每个道岔的角度。说等通车了,就送给心上人当嫁妆。”
铁路志?林砚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铁盒最底层那本牛皮笔记本,纸页边缘发脆,字迹被潮气浸得模糊,当时只当是普通的工作记录。
返程时,夕阳把铁轨的影子拉得老长。林砚数着枕木往前走,数到第七十二根时,发现水泥面上刻着个小小的“砚”字,和钢笔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回到老房子时,妈妈正坐在藤椅上翻那本铁路志。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梧桐叶,叶脉清晰得像铁路的分支图。
“这里记着你外婆爱吃的桂花糖。”妈妈指着某页的批注,“他说通车那天,要在上海站买两斤,一路撒在铁轨上,让甜味跟着火车跑。”
林砚翻开笔记本,某页画着简易的地图,上海到老家的路线被红笔描了又描,终点处画着个小小的笑脸。旁边写着日期:1990年6月15日——正是他寄出最后一封信的那天。
“其实那天,”妈妈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羽毛,“我收到了他的信。就在火车上,乘务员递给我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铁轨快铺到上海了,等我。”
可火车到站时,站台挤满了穿制服的人,没人给她递桂花糖,只有工会主席红着眼眶说:“小陈他……没能等到通车。”
林砚摸出那枚20分的邮票,墨点在灯光下像颗固执的星。她忽然明白,那封信根本没寄到上海——邮票上的邮戳是县城邮局的,日期停在1990年6月15日下午三点,正是事故发生的时间。
他没能把信投进邮筒。
窗外的梧桐叶又落了,打着旋飘进窗,落在铁路志上。林砚看着那片叶子,突然想起外婆晚年总说的胡话:“阿远在铁轨上撒桂花糖呢,你闻,空气都是甜的。”
或许外婆早就知道了。知道那封信永远寄不到,知道铁轨尽头没有等待的人,所以才年复一年拍着梧桐树,在相册里写满日期,像在给时光写信。
深夜,林砚把钢笔放进铁盒,连同邮票、日记、铁路志一起锁好。阁楼的天窗漏进月光,在地板上淌成银色的河,像谁没说完的话。
她仿佛看见年轻的他蹲在铁轨旁,用粉笔在枕木上写字,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远处传来火车的鸣笛,他抬头往上海的方向望,眼里盛着整个夏天的光。
而在时光的另一端,穿蓝裙子的女孩站在梧桐树下,手里攥着封没寄出的回信,信纸被汗水浸得发皱,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等你。”
铁轨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条沉默的丝带,一头系着1990年的夏天,一头系着此刻的秋夜。林砚轻轻合上铁盒,锁扣“咔嗒”一声,像个迟到了三十年的句号。
有些等待,从来不是为了被回应。
只是为了在漫长的岁月里,有个念想能牵着你往前走,像铁轨牵着火车,一直走到时光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