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在社区档案柜最底层发现油纸包时,蝉鸣正漫过老巷。
档案柜积着薄灰,松木纹理里嵌着经年的潮气。油纸包用黄麻绳捆着,拆开时簌簌掉屑,露出半本破旧的笔记本,边角被虫蛀出细密小孔,像老人布满皱纹的眼角。
第一页用铅笔写着“上海铁路局 1989”,字迹洇着水痕,墨色浅得像将褪未褪的暮色。林砚指尖发颤,认出这是外公陈致远的笔记——当年整理遗物,她见过他记录铁轨参数的本子,笔锋如铁轨般刚硬,却在“安全”二字上总洇着墨,似预感到什么。
翻到第三页,纸张突然被火烧过,焦黑边缘蜷曲如残蝶。未烧尽的段落里,“东江湾路 146 号”反复出现,旁边画着奇怪的符号,像铁轨交汇的岔道,又像心跳紊乱的折线。林砚盯着符号发呆,窗外蝉声忽然尖锐,恍惚看见1990年的陈致远,在暗黄台灯下,握着烧到指尖的烟,把图纸上的符号狠狠划掉。
她揣着笔记本跑向老街邮筒。青灰色邮筒爬满绿锈,投信口卡着片梧桐叶,叶脉里还存着1990年的雨。林砚蹲下细看,叶面上竟有铅笔写的字,是“等你”,笔痕浅淡却执拗,像有人把整颗心摁在上面。
社区王大爷撞见她,颤巍巍从中山装掏出张照片:“姑娘,这是当年邮局的老周给我的。”照片里,陈致远抱着相机站在邮筒旁,蓝布制服沾着铁轨的灰,身后梧桐枝桠斜斜插进天空,把阳光剪得碎金般落他肩头。王大爷说,老周总念叨,有个穿蓝裙的姑娘,每周三都来问有没有陈工程师的信,后来突然消失,邮筒口的梧桐叶就再没干过。
林砚去老街找老周,却只寻到废弃的邮局。朱红漆剥落的门框上,“人民邮电”四字仍倔犟挺着。推开发霉的木门,尘埃在光柱里狂舞,柜台后堆着未拆的邮包,标签上的“1990”刺得人眼疼。她翻开最上层邮包,里面掉出个铁皮盒,刻着褪色的红玫瑰,正是阁楼那只铁盒的孪生款。
盒里是半幅铁轨施工图,断裂处画着触目惊心的红叉,旁边批注:“此处应力异常,速改。”日期是1990年6月14日,距事故发生仅两天。林砚喉咙发紧,想起妈妈说过,外公出事前曾连夜修改图纸,却因暴雨冲毁通讯线路,消息没能传出去。
暮色漫进邮局时,她在角落找到本破旧的《上海街巷志》。泛黄纸页里,“东江湾路146号”条目下,夹着片干缩的梧桐叶,叶背用血写着“别等”,字迹已发黑,却仍带着刺破生死的狠劲。
雨又落下来,打在邮局玻璃上,恍惚是1990年的雨穿越时空。林砚抱着图纸和笔记往回走,老巷积水倒映着昏黄路灯,像陈致远没寄出的信,在时光里泡得肿胀。路过老槐树,树洞里卡着枚生锈的钥匙,形状竟和铁盒锁扣吻合,插进阁楼铁盒时,“咔嗒”声惊飞檐下麻雀,盒底露出张照片——外婆穿蓝裙站在梧桐树下,背后陈致远举着相机,阳光穿过他的身体,在地上投出半透明的影。
照片背面,铅笔字洇着水痕:“铁轨通了,我却成了追光的魂,只能把光种在你影子里。”
林砚把照片贴在胸口,雨水顺着伞骨滴成帘幕。她终于懂了,那些未寄出的信、烧残的图纸、反复拍的梧桐树,都是时光里的追光者,把生死相隔的爱,熬成了永不干涸的邮路,任岁月雨打风吹,总有人捧着光,在某个潮湿的午后,与你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