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滴泪砸落的地方,像投入滚油的水珠,瞬间炸开一片无声的灼痛。
手腕上铁钳般的禁锢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收得更紧,指骨几乎要嵌入顾青裴的皮肉,烙下印记。原炀仰着脸,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毫无章法地冲刷着他深陷的眼窝、高耸的颧骨、惨白干裂的唇。他死死盯着顾青裴镜片后那双同样被水光浸透、却盛满了巨大震惊与空白茫然的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抽噎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碎裂。
“说话啊!” 原炀猛地摇晃了一下顾青裴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拽倒,声音撕裂沙哑,带着濒死的绝望,“顾青裴!你他妈说话!是不是……是不是连你也不要我了?!” 最后一个字音,彻底被汹涌的呜咽吞没,只剩下破碎的、不成调的抽气。
顾青裴如同被那声嘶力竭的质问钉在了原地。手腕上的剧痛和滚烫,脸上失控的冰凉湿意,眼前这张被绝望彻底扭曲、瘦脱了形的脸,还有那汹涌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泪……这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形巨网,将他死死缠住,勒得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
七百多个日夜构筑的冰封堡垒,在“连你也不要我了吗”这七个字的冲击下,脆弱得不堪一击,轰然坍塌。碎冰之下,露出的不是他以为的坚硬岩石,而是同样被深埋、早已血肉模糊的旧伤。
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死,只能发出一个短促而破碎的气音。镜片被自己失控的泪水模糊,视野里只剩下原炀那双被泪水洗过、却依旧盛满了惊涛骇浪般痛苦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是枯井般的荒芜,而是燃烧着的、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火焰,正死死地、孤注一掷地锁着他。
时间在窒息般的粘稠空气中凝固。窗外的雨声似乎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原炀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扣着顾青裴的手也随之颤抖,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去抓住这唯一的浮木。他眼中的火焰在顾青裴长久的沉默中一点点黯淡下去,被更深的、令人心碎的灰败和恐惧取代。那是一种等待最终判决的、彻底的绝望。
“呵……” 一声极其短促、带着浓重鼻音的、近乎自嘲的哽咽从原炀喉咙深处挤出来,像是绷紧的弦终于断裂前最后的悲鸣。他扣着顾青裴手腕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了一瞬。
就在那力量松懈的千钧一发之际——
顾青裴猛地俯下身!
不是挣脱,不是推开。
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力量,用力按住了原炀剧烈起伏的、滚烫的胸膛。仿佛要凭借这单纯的物理接触,强行压制住对方那几乎要破膛而出的痛苦和即将崩溃的颤抖。
“闭嘴!” 顾青裴的声音终于冲破喉咙,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凶狠和难以言喻的颤抖,“原炀!你给我闭嘴!”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膛同样剧烈起伏着。按在原炀胸口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心脏在薄薄皮肉下疯狂擂动的节奏,快得像是要炸开。这狂乱的搏动顺着掌心一路窜上来,狠狠撞击着他自己的心脏。
原炀被他吼得浑身一震,汹涌的泪水似乎都凝滞了一瞬。他茫然地、难以置信地睁大那双被泪水糊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顾青裴。后者镜片后的眼睛同样通红,里面翻涌着他从未见过的激烈情绪——愤怒、惊痛、茫然,还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的狼狈。
“闭嘴……” 顾青裴的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喘息和一种筋疲力竭的沙哑,“别说了……别再说了……”
他像是在命令原炀,更像是在命令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手腕上那滚烫的禁锢依旧存在,提醒着他此刻荒谬又可悲的处境。他不敢再看原炀的眼睛,视线仓惶地向下移动,落在原炀剧烈起伏的胸口,落在他被泪水浸透、凌乱不堪的衬衫领口。
那滴泪砸落的地方,在他手背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微凉的湿痕。
“……” 原炀喉咙里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溺水者最后的挣扎。他试图再次开口,试图抓住那一点点因为顾青裴的“闭嘴”而重新燃起的、微弱的火星,但酒精、极致的情绪崩溃和身体长时间透支的极限终于在此刻反噬。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骤然松弛,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
他扣着顾青裴手腕的手指,终于,一点一点地,失去了那骇人的力量,软软地滑落下来。
沉重的头颅也无力地向后仰去,重重地砸在沙发靠背上。那双刚刚还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缓缓地、无力地闭上了。浓密的睫毛被泪水黏连在一起,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只剩下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顾青裴僵在原地。
手腕上滚烫的触感和巨大的力量骤然消失,只留下清晰的指痕和一片麻木的冰凉。他按在原炀胸口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狂乱的心跳并未平息,依旧在单薄的胸膛下急促地搏动,像一头被困在绝境、徒劳挣扎的幼兽。这搏动透过掌心,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灼热,顺着他的手臂一路烧上来,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抽回手,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烫到。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他站直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彻底失去意识的人。原炀歪着头,脖颈以一个极不舒服的角度仰靠着,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脆弱地滚动。即使在昏睡中,那深锁的眉头也未曾舒展,仿佛连无意识的梦境都浸满了痛苦。泪痕在他灰败瘦削的脸上蜿蜒,如同干涸的河床,触目惊心。
客厅顶灯冷白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原炀的脆弱和狼狈照得无所遁形。也照在顾青裴身上,让他感觉自己像站在聚光灯下的囚徒,无处可逃。
死寂重新笼罩下来,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窒息。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固执地敲打着玻璃,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顾青裴的视线,死死地钉在原炀脸上,仿佛要将这张陌生又熟悉的面孔,连同上面每一道痛苦的褶皱、每一滴绝望的泪痕,都刻进眼底深处。镜片后的目光,从最初的震惊、空白,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可那冰冷的深处,却又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搅着,如同冰层下汹涌的暗流。
他缓缓抬起那只刚刚被原炀死死扣住的手腕。白皙的皮肤上,五道清晰的红痕已经微微肿起,边缘甚至泛着青紫。这是原炀绝望的烙印,是那声撕心裂肺的质问留下的物理证据。
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那红肿的痕迹,细微的刺痛感传来。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将那点刺痛狠狠压下。
他转身,动作僵硬地走向卧室。这一次,脚步沉重得像是灌满了铅。他拉开衣柜,拿出那条柔软的羊绒毯,指尖传来的细腻触感却让他心头一阵烦躁的恶心。他几乎是粗暴地将毯子扯了出来。
重新走回客厅,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心脏破碎的冰渣上。他停在沙发前,目光掠过原炀额头上那块被自己粗鲁擦拭时留下的红痕,掠过他嘴角干涸的暗红血渍,掠过他胸前被醒酒汤弄脏的衬衫褶皱……最后,落在那张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即使在昏睡中也写满痛苦的脸上。
顾青裴的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
他弯下腰,没有再看原炀的脸。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机械的冷漠。他将那条柔软的羊绒毯抖开,不算轻柔,但也并非故意粗暴,就那么盖在了原炀蜷缩的身体上,从胸口一直盖到脚踝。
毯子落下,遮住了大半的狼狈,却遮不住那张脸透露出的深重疲惫和绝望。
做完这一切,顾青裴直起身,迅速后退了两步,仿佛要逃离某种无形的辐射。他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沙发,面对着窗外新加坡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滨海湾的灯光倒映在湿漉漉的玻璃上,模糊成一片流动的光晕,像一场虚幻的、永不落幕的繁华。
他需要距离,需要冰冷的空气。
他抬手,近乎粗暴地扯掉了鼻梁上的眼镜。失去了镜片的阻隔,窗外的灯光瞬间变得模糊而锐利,刺得他眼眶生疼。他疲惫地闭上眼,用指关节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手腕上的刺痛和胸口翻搅的滞闷感并未因此减轻分毫。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那沙哑绝望的哭喊,如同魔咒,在他死寂的脑海里一遍遍疯狂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狠狠撕扯着他试图强行封闭的神经。
他不要他?
顾青裴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一丝狰狞的弧度。两年前,是谁将他所有的信任和尊严碾碎在脚下?是谁将他所有的规划和未来彻底打乱,逼得他只能远走他乡?是谁在他试图收拾一地狼藉时,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他凭什么……凭什么用这样一副被全世界抛弃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凭什么用这样绝望的眼神看着他,质问他“不要他”?
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尖锐的酸楚,猛地冲上喉咙,呛得他几乎要咳嗽出来。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赤红,映着窗外冰冷的霓虹。
他用力转过身,胸膛剧烈起伏着,目光如利箭般射向沙发上那个被毯子覆盖的身影。
昏睡中的原炀似乎被什么梦魇纠缠,身体在毯子下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模糊、带着浓重哭腔的呓语:“……别走……”
那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顾青裴紧绷的心弦上。
他浑身一僵,所有翻腾的愤怒和质问,仿佛被这声梦呓瞬间冻结。他死死盯着原炀,看着他在昏沉中依旧紧锁的眉头,看着他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祈求的嘴唇……
顾青裴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试图用这肉体的痛楚来压制心底那疯狂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惊涛骇浪。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必须离开这个空间。
几乎是逃离一般,顾青裴踉跄着退向与卧室相反的书房方向。他跌撞着冲进书房,反手“砰”地一声甩上门,隔绝了客厅的灯光,也隔绝了沙发上那个巨大的、散发着痛苦气息的源头。
黑暗瞬间将他吞没。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顺着门板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抵着同样冰冷的门板,沉重的喘息在狭小的书房里回荡,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黑暗中,手腕上那清晰的痛楚和灼热感,更加鲜明地提醒着他刚刚发生的一切。
不是梦。
原炀来了。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带着一身被碾碎的绝望,带着那句撕裂一切的质问——“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来了。
而他顾青裴,这个自以为早已心如铁石、将过往彻底埋葬的人,却在对方绝望的泪水和崩溃的质问中,溃不成军。
书房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书房内,只有顾青裴压抑到极致的、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新加坡的夜雨,依旧不知疲倦地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