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七月的雨,缠缠绵绵,下得人心头发霉。湿漉漉的热气黏在皮肤上,甩不脱,像一层裹尸布。顾青裴推开“蓝莲花”厚重雕花的木门走出来,带着一身室内冷气精心调制的凉意,瞬间就被门外湿热的夜气闷头裹住,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青裴,真不用我送你?”王晋跟在他身后半步,声音温醇,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顾青裴脚步未停,只侧过脸,唇角礼节性地牵起一丝弧度,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雨幕中自己那辆黑色宾利驶来的方向,疏离得恰到好处:“不了,司机到了。今晚多谢王总引荐,林董那边,改日再约时间细谈。”
“跟我还客气什么。”王晋笑意不减,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顾青裴线条略显冷硬的下颌,“只是看你脸色,最近是不是太拼了?项目再重要,身体是根本。”
“劳王总挂心,还好。”顾青裴的回应滴水不漏,客气得让人挑不出错,却也亲近不了半分。他微微颔首,算是告别,抬步就要走下台阶,踏入司机撑开等候的黑伞之下。
就在这瞬间,眼角的余光被台阶下阴影里的一团东西攫住。
那是一个人。蜷缩在“蓝莲花”招牌那圈幽蓝色冷光的边缘,像被无情冲刷到岸边的垃圾。昂贵的、价值不菲的手工西装外套皱得不成样子,胡乱垫在身下,沾染了雨水和污迹。两条长腿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别扭地交叠着,一只脚上的皮鞋甚至歪歪扭扭地半挂着,随时要掉。头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点凌乱扎手的短发茬,和一小截绷紧的、泛着不正常红晕的后颈。
在这纸醉金迷的金沙区,醉汉并不稀奇。顾青裴本该视若无睹,抬脚离开。可不知为何,那蜷缩的姿态,那绷紧的后颈线条,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他一下,留下一点尖锐又莫名的酸胀。
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
“怎么了?”王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眉头微皱,“喝多了的吧?这地方常有。”
顾青裴没应声。他盯着那团身影,某种荒谬的、绝不可能的预感在心底疯狂滋长,荒谬得他自己都想嗤笑。可脚步却像生了根,钉在原地。他鬼使神差地,朝那团阴影走了过去。皮鞋踏在湿漉漉的台阶上,发出清晰又突兀的声响。
靠近了。浓烈得几乎刺鼻的酒气混杂着雨水和尘土的味道,扑面而来。顾青裴的眉头拧得更紧。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犹豫了一下,最终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肩膀。
“先生?”他的声音在雨夜里显得异常冷静,甚至有些刻板,“需要帮忙吗?”
那肩膀猛地一抖,像是被惊扰的困兽。埋在臂弯里的头颅极其缓慢地、极其困难地抬了起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黏稠的沥青拖住了脚步。
一张脸。一张顾青裴刻在骨子里,烧成灰也认得的脸。
只是这张脸,此刻陌生得让他心头发寒。曾经飞扬跋扈的眉宇死死拧着,被巨大的痛苦扭曲出深刻的褶皱。眼窝深陷下去,青黑色的阴影浓重得如同淤伤,衬得那双曾经总是燃着火、亮得惊人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像两口干涸的枯井。脸颊瘦削得脱了形,颧骨突兀地耸起,嘴角甚至还残留着一丝干涸的、暗红的血渍——不知是磕碰还是胃里翻涌灼烧的痕迹。嘴唇干裂起皮,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雨水顺着他凌乱的发梢滴落,沿着高挺却显得格外脆弱的鼻梁滑下,砸在他沾满污渍的昂贵西装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原炀。
这个名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顾青裴死寂的心湖里炸开,掀起滔天巨浪,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地逆流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的窒息感。镜片后的瞳孔骤然缩紧,呼吸停滞,指尖冰凉。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顾…顾总?”王晋也看清了,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这…这不是原家那位…原公子?”
王晋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顾青裴混乱的神经上狠狠刮过。他猛地回神,指尖的冰凉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原炀?那个曾经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嚣张跋扈到不可一世的原炀?那个就算天塌下来,也只会梗着脖子硬扛、眼底永远燃烧着不服输光芒的狼崽子?
眼前这张脸,瘦削、苍白、深陷的眼窝里一片死寂的荒芜……这怎么可能?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爬升。顾青裴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眼前的人是什么致命的瘟疫。理智在尖锐地报警:远离他!立刻!马上!过去的纠葛、撕心裂肺的背叛、那些几乎将他碾碎的痛苦回忆,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原炀?”王晋又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里的惊疑更深了,目光在顾青裴骤然失血的脸和地上狼狈不堪的原炀之间来回逡巡。
地上的人似乎被这名字刺激到,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像濒死的蝴蝶徒劳地扇动翅膀。那双空洞的、蒙着厚厚水汽的眼睛,极其费力地向上转动,试图聚焦。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王晋,带着全然的陌生和迟钝的抗拒,最后,才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挪到了顾青裴的脸上。
那目光浑浊、脆弱,像蒙着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毛玻璃。里面没有任何顾青裴熟悉的火焰,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深不见底的绝望和疲惫。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嘶哑气音,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下一秒,那勉强支撑起一点的头颅猛地一沉,整个人彻底软倒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唔……”
一声压抑的、极其痛苦的呻吟从原炀唇齿间溢出,微弱得像濒死小兽的呜咽。
这一声,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瞬间穿透了顾青裴冰封的理智。那股汹涌的、试图将他拖回冰冷过去的黑色潮水,被这声痛苦的呻吟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他看着原炀额头迅速泛起的红痕,看着他毫无知觉地蜷缩在肮脏的雨水里,像一件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垃圾……心脏某个地方,猝不及防地被狠狠揪了一下,尖锐的刺痛感弥漫开来。
怜悯?不,比怜悯更复杂,更汹涌,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唾弃的软弱和失控。
“顾总?”王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审视,“你看这……”
顾青裴猛地吸了一口气,夜晚湿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他强迫自己压下心口翻腾的惊涛骇浪,镜片后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动摇从未发生。他没有再看王晋,视线牢牢锁在地上那个毫无知觉的人身上,声音平直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
“王总,抱歉,我这边临时有点事要处理。改日再聊。”
他甚至没有等王晋回应,便已俯下身。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粗鲁。他用力抓住原炀一只冰冷僵硬的手臂,试图将他从湿漉漉的地面上拖拽起来。入手的分量沉得惊人,原炀的身体软得像一滩烂泥,所有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架,完全无法着力。
“起来!”顾青裴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焦躁。
原炀毫无反应,身体死沉。顾青裴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隐隐跳动。他换了个姿势,几乎是半抱半拖地将原炀沉重的上身勉强拽离地面。原炀的头无力地歪倒在他肩上,滚烫的、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皮肤上,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那灼热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烫得惊人。
“顾总,需要帮忙吗?”司机撑着伞快步过来,语气有些迟疑。
“搭把手!”顾青裴的声音紧绷如弦。
两人合力,才将烂醉如泥的原炀艰难地塞进了宾利宽敞的后座。原炀的身体一碰到柔软的座椅,立刻像失去了所有支撑,滑向一边,头重重地撞在车窗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顾青裴眉头紧锁,动作粗暴地将他往里推了推,自己也跟着坐了进去,砰地关上车门。
“回公寓。”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车厢内瞬间被浓重的酒气充斥。雨点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街灯昏黄的光线透过水痕淋漓的车窗,在原炀惨白瘦削的脸上投下不断流动变幻的阴影。他闭着眼,眉头依旧紧锁,即使在无意识的昏沉中,那深刻的痛苦也未曾有丝毫消减,反而更清晰地刻印在脸上。薄薄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声地呓语着什么,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感。
顾青裴靠在另一侧车门上,身体绷得笔直,目光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原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车窗外的流光溢彩飞速倒退,在他冰冷的镜片上划过一道道模糊的光带。他的指节因为用力握着膝盖而泛白。
两年。七百多个日夜。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将那个名字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彻底埋葬在时间的灰烬里。
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副模样出现在他面前?
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烫穿了所有自以为坚固的冰层,露出底下依旧血肉模糊的旧创。
宾利无声地滑入滨海湾畔那座顶级公寓楼的地下车库。电梯平稳上升,数字无声跳动。顾青裴半拖半抱着原炀,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原炀的头颅无力地靠在他肩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沉重地喷在顾青裴颈侧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阵难以言喻的酥麻和战栗。
终于进了门,顾青裴几乎是泄愤般将原炀沉重的身体摔在自己客厅那张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绒沙发上。原炀的身体陷了进去,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眉头痛苦地拧得更紧。
顾青裴站在沙发前,胸口剧烈起伏,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累的,还是别的什么。他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解开衬衫最上端的两颗纽扣,试图驱散那股从心底深处翻涌上来的燥热和窒息感。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沙发上那个巨大的、散发着酒气和绝望的麻烦源头。
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拿出冷藏的矿泉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股无名火。他需要冷静,绝对的冷静。这不是怜悯,更不是旧情复燃,这只是……人道主义的救助。对,仅此而已。
他拿着冰水回到客厅,脚步却停在沙发几步之外。原炀维持着被他摔下去时的姿势,歪倒在沙发里,脸色在客厅顶灯冷白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败。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加急促和沉重。
顾青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他走过去,动作没有丝毫温柔。他弯下腰,用力抓住原炀的脚踝,将他脚上那双沾满泥泞、价值不菲的定制皮鞋粗暴地拽了下来,随手扔在地毯上。接着,他拽过原炀的手臂,试图将那件湿透又沾满酒渍的昂贵西装外套从他身上剥下来。布料摩擦着皮肤,原炀在昏沉中发出一阵难受的呓语和挣扎。
“别动!”顾青裴低斥一声,手下用力,硬生生将外套扯了下来,扔在一旁。
做完这些,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沙发上只穿着皱巴巴衬衫和西裤的原炀。那人蜷缩着,像个寻求最后一丝庇护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这个认知让顾青裴心头那股无名火猛地又窜高了一截。他厌恶这种脆弱,更厌恶自己心底因此而生的那丝动摇。
他转身大步走进卫生间,拧了一条冰冷的湿毛巾出来。再次走到沙发边,他没有任何犹豫,动作近乎粗鲁地用毛巾擦拭原炀的脸。冰冷的触感刺激得昏沉的人猛地一颤,喉咙里溢出痛苦的呻吟,下意识地偏头想躲开。
“老实点!”顾青裴的声音冷硬,手下用力,固定住原炀的下巴,毛巾毫不留情地擦过他滚烫的额头、紧闭的眼睑、高挺却苍白的鼻梁、干裂起皮的嘴唇,还有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血渍。动作没有丝毫怜惜,仿佛在擦拭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擦完脸,他又走进厨房。烧水,找出上次助理感冒时留下的醒酒冲剂,用温水化开。端着那碗深褐色的液体回到沙发边时,难题来了。
原炀依旧昏沉,牙关紧闭。
“张嘴。”顾青裴命令道,声音冰冷。
毫无反应。
顾青裴的耐心彻底告罄。他俯下身,一手捏住原炀的下颌,迫使他的嘴张开一道缝隙,另一只手端起碗,不由分说地将苦涩的液体灌了进去。
“咳…咳咳咳……”剧烈的呛咳瞬间爆发。原炀的身体痛苦地弓起,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流到脖颈,弄脏了衬衫前襟。他猛地睁开眼,那双空洞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短暂地聚焦了一瞬,里面充满了生理性的痛苦和茫然,直直地对上顾青裴冰冷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像冰锥,刺得顾青裴动作一滞。但仅仅是一瞬,原炀眼中的焦距再次涣散,痛苦地闭上眼,只剩下剧烈的咳嗽和粗重的喘息。
顾青裴看着他狼狈的样子,看着药汁弄脏的衬衫,看着他那副被痛苦彻底击垮的模样……心底那股无名火燃烧到了极致,却又诡异地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疲惫所取代。他面无表情地放下碗,扯过几张纸巾,胡乱擦掉原炀颈间的药渍,动作依旧粗暴。
醒酒汤喂了,鞋脱了,脸擦了……他能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就是让这个麻烦自生自灭。
顾青裴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沙发上蜷缩着、似乎陷入更深昏沉的原炀。那张脸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脆弱,仿佛一碰即碎。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转身,没有丝毫留恋地朝着卧室走去。他需要一条毯子,仅此而已。盖上去,然后,明天一早,立刻、马上将这个麻烦扫地出门!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干!
卧室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径直走向衣柜。手指刚触碰到叠放整齐的羊绒毯,那柔软的触感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他强行构筑的所有冰冷壁垒。
身后客厅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新加坡永不停歇的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顾青裴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毯子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结束这荒谬的一切。
一步,两步。
他重新踏入客厅冷白的光线下,视线习惯性地扫向沙发——
沙发上的人,不知何时竟微微侧过了身。那双空洞的、紧闭的眼睛,此刻正无声地睁开着。
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像两口蒙着厚厚灰尘的枯井。那目光,空洞地、直勾勾地,追随着他的身影,从卧室门口,一直到他走到沙发旁。
顾青裴的脚步,像被无形的铁钉钉在了原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头顶。他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完全冻结。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甚至不是悲伤。那是一种彻底被抽干了所有生气、被碾碎了所有希望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芜和绝望。像一个坠入永夜深渊的人,在彻底沉沦前,最后一次无意识地仰望头顶那遥不可及的、早已熄灭的星光。
顾青裴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喉咙发紧,几乎无法呼吸。他想移开视线,想立刻转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目光,可身体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沙发上的人影,动了。
那只骨节分明、曾经充满力量、此刻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艰难的速度抬了起来。五指微微蜷曲着,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的颤抖,伸向顾青裴垂在身侧的手腕。
指尖冰冷,带着微微的汗湿。
就在那冰冷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顾青裴皮肤的前一瞬,手腕处传来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将皮肤灼伤的巨大力道!
不是触碰。
是死死地扣住!
如同溺水濒死的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绝望地抓住唯一能抓住的浮木!那力量大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五根滚烫的手指如同烧红的铁钳,死死地嵌入顾青裴的腕骨,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
顾青裴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他惊愕地低下头,正对上原炀那双骤然爆发出骇人亮光的眼睛!
不再是空洞!
不再是荒芜!
那里面,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绝望的痛苦!像火山喷发前最后的、毁天灭地的熔岩!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从那深陷的眼窝里疯狂涌出。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汹涌的奔流,瞬间浸湿了浓密的睫毛,冲刷着他惨白瘦削的脸颊,留下两道清晰而刺目的湿痕。
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绝望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最终凝聚成一句撕裂了所有伪装、撕裂了所有骄傲、带着血和泪的沙哑哭喊,如同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狠狠砸向顾青裴的耳膜:
“顾青裴——!”
“连你——!”
“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那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扎进顾青裴的耳中,再顺着神经一路撕扯进心脏最深处!
时间,空间,一切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消失了。
客厅顶灯冷白的光线消失了。
整个世界,只剩下手腕上那滚烫到几乎要烙进骨头的抓握,和眼前这张被绝望的泪水彻底冲刷、扭曲变形的脸。
顾青裴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灵魂的石像,僵硬地立在原地,动弹不得。镜片后那双总是冷静、锐利、深不可测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全然的空白和巨大的、无法消化的震惊。他的大脑一片轰鸣,所有的思维、所有的防御、所有精心构筑的冰冷堤坝,都在那声嘶力竭的哭喊和手腕上滚烫的禁锢中,轰然倒塌!
有什么滚烫的液体,毫无征兆地、失控地,冲出了他的眼眶。
一滴。
沉重,滚烫。
带着主人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积压了七百多个日夜的惊痛、茫然和一种被彻底击穿的溃败感。
“啪嗒。”
那滴泪,精准地、沉重地,砸落在原炀死死扣住他手腕的、那只滚烫的手背上。
水珠碎裂开来,溅开一小片微凉的水迹。
那滚烫的、如同烙铁般的手,几不可察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