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十二月的风,像淬了冰碴子的钝刀子,专往人骨头缝里钻。空气里搅和着劣质盒饭的油腻味儿、廉价油漆的刺鼻,还有群演们裹在脏戏服里捂出来的汗酸气,混成一股子难以言喻的“片场专属”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肺叶子上。
杨美兰死死抠住工具箱冰凉的金属提手,指甲盖都泛了白。那箱子沉得像装了几块生铁,坠得她半边身子发麻。一阵裹着沙砾的冷风猛地灌进她没拉严实的旧羽绒服领口,激得她狠狠打了个哆嗦,脚下拌蒜似的踉跄一步,差点把手里这吃饭的家伙事儿直接砸水泥地上。
“美兰姐!这边!快!火烧眉毛了!”场务小赵那破锣嗓子,带着一股子天塌地陷的惶急,硬生生劈开片场特有的、混杂着各地方言粗口、导演咆哮、对讲机滋啦电流的背景噪音,炮弹似的砸进她耳朵里。他人也像颗炮弹,从人群最密、灯光最晃眼的核心区域冲出来,一把攥住她冻得发僵的胳膊,不由分说就往那风暴眼里拽。
“哎…小赵!慢点!东西沉!”杨美兰被他拽得脚下趔趄,工具箱里瓶瓶罐罐哐啷啷一阵乱响,活像给她自己敲的丧钟。
小赵头也不回,声音带着哭腔:“慢不了姐!道枝老师!道枝老师的妆…花了!大花了!发布会马上就开始了!松本制片要吃人了!”他力气大得惊人,杨美兰几乎是被他半拖半架着,硬生生挤过外围伸长脖子看热闹的人群。
心脏猛地往下一沉,像被只冰冷的手攥了一把。越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杨美兰的视线艰难地投向风暴中心——
折叠椅上坐着个人。几个穿着统一黑色羽绒服、脸色惨白如丧考妣的助理,正徒劳地用身体组成一道脆弱的人墙,试图挡住四面八方疯狂捅过来的长枪短炮。闪光灯疯了,连成一片白茫茫、能把人眼睛刺瞎的光海,空气仿佛都被这强光灼烧得滋滋作响。
是道枝骏佑。
那张被千万手机屏保供奉、被顶级杂志封面神化的脸,此刻微微侧对着她的方向。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薄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最刺眼的是他左眼下方——本该是精致特效妆点缀、描绘角色一道隐秘旧疤的地方,此刻糊了一大片诡异的青黑色!边缘还带着黏腻的油彩反光,像一块丑陋狰狞的胎记,硬生生撕裂了那份惊心动魄、近乎非人的俊美。他垂着眼,浓密的长睫毛在强光下投下一小片阴翳,遮住了所有情绪,只有搁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关节捏得死白,透露出冰层下汹涌的火山。
他旁边,那个顶着锃亮地中海发型、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道枝脸上的矮胖男人,正是这部中日合拍年度巨制《浮城》的日方制片人,松本健一。松本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此刻涨成了酱紫色,脖子上青筋蚯蚓般暴突跳动,正用带着浓重关西腔、又快又急的日语对着道枝低吼,声音压得极低,但那股子气急败坏、恨不得原地爆炸的劲儿,隔着一丈远都能把人熏个跟头。
“…道枝君!这不仅仅是你的失误!是整个团队的脸面!是整个项目的灾难!发布会!全亚洲的媒体!都在等着看我们的笑话!你必须立刻…”
道枝骏佑依旧垂着眼,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对松本声嘶力竭的咆哮置若罔闻。只有他搭在膝盖上的那只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泄露出一丝冰冷的忍耐。
松本猛地转头,那双被暴怒烧得布满血丝的绿豆眼,像两盏强力探照灯,凶狠地扫过外围噤若寒蝉、恨不得把头埋进地缝里的工作人员。最终,那两道淬了毒似的目光,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刚被小赵推到最前排、差点撞翻摄像机三脚架的杨美兰身上。
“你!”松本粗短肥厚的手指几乎戳到杨美兰的鼻尖,带着热烘烘腥气的唾沫星子扑面而来,“杨…杨什么?!化妆组的!就是你!顶替小林的那个!过来!立刻!马上!把道枝君的脸给我弄好!”咆哮瞬间切换成蹩脚生硬、带着浓重口音的中文,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雹砸下来,砸得人骨头缝发寒,“三分钟!搞不定,你们整个组,统统滚蛋!永久封杀!”
嗡——
周围的嘈杂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掐灭。无数道目光——审视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等着看更大笑话的,还有几道来自道枝团队助理的、近乎绝望的哀恳——瞬间聚焦在杨美兰身上。背上那件穿了三年、洗得发白、填充物都结块的旧羽绒服,此刻像块烧红的烙铁,死死烫在她僵直的脊背上。胃里那点早上囫囵吞下的廉价面包开始翻江倒海,一股酸腐气直冲喉咙。
杨美兰。
杨美兰。
这三个字像个甩不脱的魔咒,从她识字起就如影随形。小学课本上被画满“村姑”、“土妞”的涂鸦;初中毕业册上“祝你像兰花一样美丽”的留言被恶意曲解引得全班哄堂大笑;熬到大学学了戏剧影视化妆,顶着这个名字在剧组底层打杂,也总免不了背后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和“兰姐”这种带着调侃的称呼。它像一块洗不净、甩不掉的旧抹布,紧紧裹着她的人生,勒得她喘不过气。自卑早已刻进骨髓,后来索性破罐破摔,甚至有时对着镜子,还能咂摸出一点“美兰”——“美丽的兰花”那点被世人遗忘的、陈旧的韵味。只是这点可怜的自我安慰,在此刻松本那“滚蛋!封杀!”的咆哮和全场聚焦的刺目光芒下,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瞬间被撕得粉碎。
滚蛋?封杀?
行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扫地出门了。横漂三年,哪个角落没睡过?哪个剧组的冷眼没受过?
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劲儿,混着长久压抑的憋闷,猛地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杨美兰深吸一口气,冰刀子似的空气狠狠刺进肺管子,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却也奇异地压下了那股翻腾欲呕的恶心。她攥紧工具箱的提手,指骨被金属硌得生疼,指甲缝里大概又嵌进了点铁锈。她猛地拨开挡在身前一个举着反光板、满脸看好戏表情的场工,几步就跨到了那张低矮的折叠椅前。
哐当!
沉重的工具箱被她用力撂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声响在骤然死寂的片场里炸开,刺耳得让不少人缩了缩脖子。她蹲下身,尽量不让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蹭到道枝骏佑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深灰色羊毛大衣。箱盖弹开,露出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如同微型军火库般的家当:各色号粉底液、遮瑕膏挤挤挨挨,调色盘上凝固着上次的痕迹,定妆粉盒盖子半开,成排的化妆刷毛色各异,假睫毛盒,还有几管油彩…杂乱,却透着一种冰冷的专业感。她的手指在一排排瓶罐和笔刷上快速掠过,触感冰凉而熟悉,像战士握住了唯一能依仗的武器。
“道枝先生,”杨美兰开口,声音有点干涩发紧,她努力压平语调,视线死死钉在他左眼下那片刺目的青黑污迹上,不敢、也没有勇气去看近在咫尺的那双传说中能溺死人的眼睛,“特效妆部分晕染了,我需要先清理干净,再重新处理细节。用的溶剂可能会有点凉,请您…忍耐一下。”
没有回应。
没有像她预想中其他大牌明星那种不耐烦的点头或者皱眉催促。道枝骏佑甚至连一丝多余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弧度没有丝毫放松。这沉默,比松本那歇斯底里的咆哮更让人窒息,像一块巨石沉沉压在杨美兰心头。
拧开一瓶特制的特效卸妆油,浓烈刺鼻的化学品苦味瞬间弥漫开来。杨美兰倒了一点在指尖,那冰凉的油状液体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侵略性。她屏住呼吸,食指带着那点卸妆油,小心翼翼地点触上那片晕染油彩的边缘。触感冰凉、滑腻。就在她的指尖即将完全贴上他皮肤的瞬间——
一直垂着眼帘的道枝骏佑,毫无预兆地抬起了头。
化妆镜上方那几盏大功率补光灯惨白刺眼的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他脸上。那张被无数镜头追逐、被千万粉丝疯狂爱慕的脸庞,此刻距离杨美兰只有不到半尺!皮肤是冷调的白皙,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在强光下泛着一种非人般的釉质光泽,愈发衬得左眼下方那片突兀的青黑污迹狰狞可怖,如同完美艺术品上被恶意划下的裂痕。他的眼瞳是一种极深的、近乎纯黑的颜色,像两泓不见底的寒潭,此刻清晰地倒映出杨美兰此刻的样子:被冷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几缕碎发狼狈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颊冻得通红,鼻尖也红着,嘴唇因为紧张用力抿着,显得苍白干涩。最要命的是她的耳朵,被冷风刮得又红又烫,在镜子里简直像两片熟透的虾壳,无所遁形地暴露在他深黑的瞳孔里。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往下一坠,紧接着就彻底失控,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动起来,咚咚咚!咚咚咚!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轰的一下全涌上了头顶,脸颊和耳朵更是烫得像是要烧起来,连带着脖子都一片滚烫。她甚至能清晰感觉到自己握着卸妆油瓶的右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带动着瓶身里淡黄色的粘稠液体也跟着轻轻晃荡。
时间仿佛凝固了。片场所有的喧嚣——松本压抑的粗喘、记者们按捺不住兴奋的窃窃私语和快门声、远处道具组搬东西的哐当声——都如同退潮般迅速远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化妆镜里他那双深不见底、倒映着自己狼狈影像的眼睛,以及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就在这时,他薄薄的、形状极其优美、唇线清晰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
一个极其低沉、带着明显异国腔调、却异常清晰的音节,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响起:
“ミランさん…”
(米兰桑)
发音有些生涩,尾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上扬的柔软感。
ミランさん?米兰桑?
杨美兰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像有人对着她的思维中枢按下了彻底的格式化按钮。耳边只剩下自己那震耳欲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心跳声。指尖的颤抖骤然加剧,那点粘稠的卸妆油差点就从瓶口晃出来,滴落在他昂贵的大衣上。
杨美兰。美兰。
从小到大,被人用各种腔调、带着各种情绪叫过无数次的名字。嘲笑时故意拖长的“美——兰——”,不耐烦时简短的“喂,杨美兰!”,敷衍时含混不清的“兰子”……唯独没有听过这样的。
生涩、柔软,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像是捧起一件易碎的、珍贵的艺术品。他念的是“米兰”吗?那个遥远、浪漫、充满艺术气息的意大利时尚之都?他是不是…听错了?听错了这个她背负了二十多年、带着土腥气的名字?
这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诱惑力的念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猝不及防地窜过她混乱的脑海。带来一阵无法抑制的、近乎眩晕的悸动。像是长久在黑暗隧道里匍匐前行的人,眼前突然毫无征兆地炸开了一朵盛大而虚幻的烟花。绚烂得让人心慌意乱,又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熄灭在寒风中。
“你的手,在抖。”他再次开口。依旧是那低沉的、带着异国腔的声线,这次是清晰的中文。每个字都咬得很慢,很认真,带着初学语言者的那种谨慎的节奏感。他的视线没有离开镜中杨美兰的眼睛,深黑的瞳孔里,她惊慌失措、红着耳朵的倒影清晰无比。
正是这份语言上的笨拙,像一把小而精准的锤子,不偏不倚地敲打在她那颗因为他名字的“误会”而骤然失序狂跳的心脏上。
“抱歉。”杨美兰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带着灰尘的味道狠狠灌入肺腑,强行压下那阵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心悸和眩晕感。声音总算找回了一点平稳的基底,尽管尾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天气…太冷了。”她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像是一个蹩脚的借口。
强迫自己移开与镜中他对视的目光,杨美兰将全部心神和意志都灌注到指尖那片晕染的油彩上。冰凉的卸妆油点在青黑边缘,她用指腹最柔软的肉垫部分,极其轻柔地、打着最微小的圈,一点一点向外溶解晕开的部分。冰凉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他皮肤的触感比她想象的更凉一些,不知道是这该死的天气,还是此刻压抑的心情所致。那点青黑污迹在特制卸妆油的强力作用下,开始一点点软化、溶解,像被阳光融化的劣质冰雪。
“放松些,道枝先生,”杨美兰一边专注动作,一边低声说,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给自己打气,“很快就好。”
没有回应。但镜子里,她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他沉甸甸的视线落在自己低垂的侧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仿佛要剥开她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她屏住呼吸,用干净的化妆棉片蘸取专用的温和清洁液,动作快如闪电又精准无比,飞快擦掉溶解的油彩,露出底下原本白皙的皮肤。那片区域因为之前的摩擦和化学剂的刺激,微微有些发红。万幸,底妆没有被完全破坏,省去了大麻烦。
打开调色盘,几种不同深浅、质地细腻的遮瑕膏和特效肤蜡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杨美兰的指尖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迅速在调色盘上划过,几种色号在她指下飞快调和,眨眼间便调出与他自身冷白肤色完美匹配的遮瑕色号。用最细小的平头遮瑕刷蘸取,一层层极其轻薄地点压、覆盖在泛红的区域,边缘用无名指指腹的温度轻轻晕开,让界限彻底消失于无形。再取一点点调好的特效肤蜡,填补在之前特效妆破损的位置,用硅胶工具小心塑形,还原那道属于角色的、细微而独特的陈旧疤痕纹理。
时间在她的指尖被拉长又被压缩。片场的嘈杂声浪似乎重新涌了回来,松本焦躁的踱步声,记者们压低嗓音的议论和快门按下的轻微咔嚓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但杨美兰手上的动作却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稳。调色、覆盖、塑形、定妆…每一个步骤都刻进了肌肉记忆深处,精准得如同精密的仪器。指尖那点因为近距离接触顶流而引发的颤抖,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和职业本能。
最后一步。用最细的000号勾线笔,笔尖细若发丝,蘸取一点点特制的、带着微弱金属光泽的深棕特效颜料,沿着疤痕纹理的最深处,极轻、极稳地勾勒一笔。这道细微的提亮,能让疤痕在镜头和强光灯下呈现出最自然的立体感和历经岁月的陈旧感。
完美还原。
“好了。”杨美兰放下勾线笔,直起身,向后退开半步。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几分钟惊心动魄的救场从未发生。工具箱盖合上的轻微“咔哒”声,像一个宣告终结的冰冷句点。
道枝骏佑的目光从镜子里移开,终于第一次,真正地、直接地看向了杨美兰。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快得如同幻觉。是审视?是探究?还是…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惊讶?他抬起手,修长而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拂过自己左眼下刚刚被修复的位置。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确认意味。
那片皮肤此刻光洁无瑕,那道细微的陈旧疤痕栩栩如生,仿佛从未被破坏过,完美地融入角色。
“很好。”他薄唇轻启,依旧是那低沉、略显生涩的中文,只吐出简单的两个字。听不出是满意还是仅仅只是陈述。
“道枝君!发布会!立刻!马上开始!”松本健一像掐着秒表一样,几乎是吼着扑了过来,肥胖的身体蛮横地挤开旁边一个举着补光灯的助理,一把抓住道枝骏佑的手臂,就要把他从椅子上拽起来。他那双小眼睛飞快地扫过道枝的脸,看到那完好如初、甚至比之前更显精致的特效妆时,紧绷的酱紫色胖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僵硬笑容,随即又换上了更深的、近乎谄媚的急切,对着道枝叽里呱啦又是一串急促的日语。
道枝骏佑被松本半拉半拽地扯了起来。他很高,站起来时投下的阴影瞬间将还蹲在地上的杨美兰完全笼罩。那件昂贵的深灰色羊毛大衣衣摆带着冷冽的气息,几乎扫到她放在地上的工具箱。他没有再看杨美兰一眼,只是任由松本和几个助理像护卫黑色旋风般簇拥着,迅速卷向不远处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发布会主舞台方向。
刹那间,那片白热的光海再次疯狂地亮起,无数闪光灯汇成刺目的洪流,瞬间吞噬了他挺拔的背影。
人群的焦点也随之转移,像退潮的海水般汹涌地涌向舞台。杨美兰孤零零地站在原地,脚下是冰冷坚硬的水泥地,周围瞬间空了一大片。只有几个收拾散乱器材的场工匆匆跑过,带起一阵更加刺骨的冷风。
“美兰姐!牛逼!太牛逼了!”小赵不知道从哪个角落又钻了出来,脸上是劫后余生的狂喜和激动,用力拍了一下杨美兰的肩膀,差点把她拍个趔趄,“我就知道你能行!救了大命了真的!回头请你吃饭!大餐!”
工具箱冰凉的提手上还残留着杨美兰掌心湿冷的汗意。她弯腰把它提起来,沉甸甸的,像装满了刚才那几分钟惊心动魄的重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虚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卸妆油的滑腻感,和他皮肤上那种异常冰凉的温度。
还有……那个生涩柔软、带着异国腔调的称呼。
ミランさん。
米兰桑。
心脏深处,某个被刻意遗忘和冰封的角落,像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带着虚幻温度的石子,漾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荒谬,却又带着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敢深究的、近乎罪恶的甜。
“行了,”杨美兰扯了扯嘴角,对小赵挤出一个极其敷衍、近乎僵硬的微笑,声音有些沙哑,“饭就不用了,明天别扣我盒饭钱就行。赶紧收拾吧。”她拎起那沉重的箱子,转身走向场边堆放杂物的阴暗角落,脚步有些虚浮,踩在水泥地上感觉软绵绵的,像踩在云端又像踩在棉花上。后背被冷汗浸透的旧羽绒服,此刻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横店十二月的风,似乎更冷了,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
角落里堆满了各种蒙尘的道具箱、废弃的布景板和杂乱的电缆,像个被世界遗忘的垃圾场。杨美兰把工具箱放在一个还算干净的泡沫箱子上,背对着喧嚣刺眼、仿佛另一个世界的舞台灯光,慢慢蹲了下来。冰冷的空气裹挟着浓重的灰尘和油漆味钻进鼻腔。她伸出双手,摊开在眼前。
手指纤细,指关节因为常年接触各种化学药剂和用力握持工具而显得有些粗糙,指甲剪得很短,边缘干净,但指甲缝里嵌着难以完全洗掉的、各色油彩和粉底的细微痕迹。这双手,能调出最精准的肤色,能修复最细微的瑕疵,能塑造出最逼真的伤痕或神迹。它们属于一个叫杨美兰的化妆师,一个挣扎在横店食物链底层的、不起眼的名字。
可就在刚才,这双手,碰到了道枝骏佑的脸。那个活在云端、被无数人仰望供奉的名字。那个…把“美兰”听成了“米兰”的男人。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腹似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卸妆油点上去时,他皮肤那瞬间极细微的紧绷。还有他抬眼看进镜子里时,那双深黑瞳孔里倒映出的、自己惊慌失措、红着耳朵的狼狈样子。
“ミランさん…”那个生涩柔软、带着异国风情的发音,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在脑海里回放。
“美兰!杨美兰!死哪去了?!这边收尾了!过来清点耗材!磨蹭什么呢!”剧务老张那破锣嗓子带着惯有的、毫不掩饰的不耐烦,从场务区那边炸雷似的吼了过来,粗暴地撕碎了角落里这点短暂的、带着点虚幻甜味的安静。
杨美兰猛地一个激灵,从恍惚中惊醒。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突突跳着,脸颊却因为老张这声吼叫迅速冷了下来。那点隐秘的、荒谬的涟漪,被这声现实的惊雷瞬间击得粉碎,只剩下冰冷的余烬。
“来了!”她扬声应道,声音拔高,带着刻意装出来的爽利和满不在乎,努力掩盖掉所有不该有的情绪波动。撑着冻得有些,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属于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喂,美兰,”旁边负责服装的小李贼兮兮地凑过来,胳膊肘碰了碰她,压低的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八卦兴奋,“刚才,道枝骏佑…他是不是跟你说话了?说啥了?是不是特帅特温柔?近看皮肤是不是真的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有没有被帅晕?”小李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顶流近距离接触的向往。
笔尖在“遮瑕膏”后面的空格里顿了一下,洇开一小团难看的墨迹。
“没说什么,”杨美兰没抬头,声音平板得像一条直线,听不出任何波澜,“就说了句‘手在抖’,嫌我业务不行,差点误事呗。皮肤…”她顿了顿,笔尖用力划过纸张,写下数字,“也就那样,全靠粉底和灯光撑着。镜头吃妆而已。”语气平淡得近乎冷漠。
“嘁,没劲。信你才怪。”小李撇撇嘴,显然对这个答案极度不满,但看杨美兰一副生人勿近、埋头苦写的架势,也识趣地嘟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