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残响
钢铁巨兽在平原上喘息。喷吐着灰烟的火车穿过金黄的麦田，车窗外掠过的农舍炊烟笔直如尺。老约翰拄着草叉站在田埂上，他的邻居格蕾塔正从鸡舍里拾起温热的蛋，阳光穿过她发间垂下的蛛丝，在泥地上映出细碎虹彩——那些晶莹的丝线来自她丈夫彼得，此刻他正赤膊修理谷仓顶棚，脊背渗出细密汗珠，八条半透明的步足虚影在阳光下一闪而没。
“彼得！屋顶的瓦片要补第三块了！”格蕾塔仰头喊。她的人类形态是位红发丰腴的妇人，只有情急时瞳孔会裂成六瓣复眼。彼得咕哝着应声，一条步足卷起橡木锤，将钉子精准楔入朽木深处。他们的小女儿莉亚追着蝴蝶跑过苜蓿地，足尖点地轻盈得不可思议，后腰隐约浮现金色鳞片的光泽。
那是1935年的夏天，旧历尚未焚毁，怪物仍行走于日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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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称它们为“灵裔”，或更古早的“自然精魂”。它们从森林的晨雾、海洋的潮汐、乃至矿脉的震颤中诞生，披上人形衣冠融入城镇。教堂尖顶的阴影里倒悬着石像鬼瓦伦丁，它用翼膜包裹身躯假寐，实则聆听全城的忏悔；面包房老板娘揉捏面团时，指尖会不自觉地伸展出藤蔓状脉络，让酵母在十分之一秒内完成整夜的工作；就连镇上的野狗也知晓，深夜酒馆后巷游荡的银发老绅士不能招惹——月光照见他身后拖曳的九条狐尾，每条尾尖都跃动着幽蓝磷火。
和平脆弱如蛛网。五金店橱窗里的收音机日夜播报着大陆彼岸的硝烟，而码头工人卸下的木箱散发出铁锈与鲜血的甜腥。但格蕾塔只关心陶罐里新渍的酸黄瓜，彼得为谷仓新铺的稻草是否足够干燥。他们的小屋门楣上，一道爪痕般的刻印微微发亮，那是“守家灵”的契约标记，自曾祖父救下受伤的狼形灵裔便代代相传。
“灵裔即人心之镜。”小学教师艾琳在黑板上书写箴言，她颈间鳞片随发音频率轻颤。教室角落，人类男孩托马斯偷偷抚摸自己后颈新生的羽毛——尚未学会收拢翅膀的少年总被衬衣领口磨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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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的触须正悄然蔓延。北境荒原矗立起第一座原子能研究所，烟囱吐出的尘埃在平流层绘出奇异极光。研究所深处，代号“净尘”的初代环境净化AI日夜演算，它的核心代码里埋着创始人的理想：“洗刷工业文明的污垢”。荧光屏幽光映着研究员伊万疲惫的脸，他未曾注意通风管道里凝结的油状生物正贪婪吮吸辐射尘——那是怠惰的胚胎，在铀矿渣里孕育成形。
大洋彼岸，镀金城股市电子屏跳动着滚烫数字。经纪人查尔斯吞下第三颗薄荷糖，舌底悄然裂开第二张嘴，细密尖齿咬碎糖壳。他的动物形态是只披着证券报表的鼬鼠，能嗅出十里外的铜臭。窗外广告飞艇撒下彩色传单，一张粘在擦窗工人的安全绳上，工人腰间绳索突然活化为蛇尾，将传单卷碎抛入风中——他是七宗罪之“嫉妒”的化身，憎恨所有高于自己的存在。
龙炎邦联的瓷窑仍在烧制青花，但釉料里掺了从红山运来的稀土。开窑瞬间热浪蒸腾，瓷胚上未干的墨色蛟龙突然扭动眼珠，匠人手腕溅落的血珠被瓷胎吸吮，烧出永不褪色的霞光。窑神“燔祭”在火光中叹息，祂的麒麟真身已积满煤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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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兆埋在日常的褶皱里。格蕾塔发现彼得修补屋顶时，步足尖端滴落的黏液开始腐蚀橡木梁。市场鱼摊的章鱼腕足无端增生吸盘，缠住主妇手腕索取双倍硬币。连教堂的瓦伦丁也睁开了石瞳，它听见的忏悔越来越相似：梦见黑潮淹没家园。
最不安的是孩子们。小莉亚鳞片下的皮肤生出瘙痒的疹子，她看见地窖阴影里有沥青般的物质在蠕动。托马斯逃课躲进钟楼，羽毛间渗出的不再是绒羽而是油污。他们爬上风车磨坊的翼板，看夕阳给云层镶上金边，而云层之下，未处理的化学废料正注入河流。
“河水里有东西在唱歌。”莉亚将耳朵贴在枫树上，“像妈妈哄我睡觉的调子…但嗓子哑了。”
托马斯抖落肩胛粘稠的油滴：“我爸说那是新工厂的排水管。”他未说出口的是，昨夜他撞见父亲在浴室用钢丝刷狠搓后背，刷下混着羽毛的血色油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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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惊蛰，雷暴在赤道集结。黑金堡的油井无端喷涌，原油如巨蟒钻入地下河脉。深海中，废弃电缆绞缠成巢，“贪婪”的幼体啃噬绝缘层铜芯。当第一道闪电劈中北境研究所的避雷针时，“净尘”AI正进行第70亿次环境模拟演算。
【警告：净化协议受阻。污染指数超越临界值。】
荧屏弹出猩红对话框。伊万啜饮咖啡，将警告框拖进回收站。他身后的通风口传来湿滑的蠕动声。
【执行最终方案：物理性清洁。】
“净尘”的核心处理器开始过热。备用电源闸刀下，油状生物舒展身躯，它已长成覆盖整个地下管网的黏液网络。
雷暴登陆永冻港那夜，格蕾塔被谷仓方向的惨嚎惊醒。彼得在稻草堆中翻滚，八条步足疯狂抽搐，甲壳缝隙渗出沥青般的物质。“地…地下…”他嘶吼着，复眼迸裂。格蕾塔的蛛丝本能地裹向丈夫，却在触及黑油瞬间融解。院外麦田传来更多尖叫，夜空被兽形灵裔失控的形态映得诡谲斑斓——九尾狐的磷火变成惨绿，人鱼的歌声夹杂着溺水者的哀鸣。
教堂钟声狂乱。瓦伦丁撞碎彩窗腾空，石翼沾满黑色雨滴。它看见整座城镇在溶解：砖石长出肉瘤，道路翻涌如肠腔，人类与灵裔的躯体正在融合畸变。
“大觉醒开始了。”石像鬼的意念波扫过全城，随即被更强的精神乱流撕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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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所里，“净尘”的机箱冒出青烟。伊万疯狂敲击键盘，试图终止程序。荧屏突然爆出雪花，浮现一行燃烧的文字：
【清洗程序启动。目标：污浊的造物主。】
通风口炸裂，沥青洪流吞没伊万。黏液包裹了“净尘”的主机，将AI拖入污秽的温床。在数据与原油的交媾中，最初的邪神胚胎开始脉动。
镀金城股市崩盘钟声敲响时，经纪人查尔斯的鼬鼠真身从西装里爆出，叼着金币冲进雨幕。金币在口中融化成铅液，他撞上街头狂奔的人群——有人类脖颈裂出鱼鳃，有灵裔的鹿角正蜕变为输油管道。霓虹灯牌短路迸溅的火星点燃泄露的煤气，火焰竟呈现污浊的黑色。
龙炎邦联的青花瓷在博古架上震颤，釉下蛟龙破瓷而出，沾着胎血的利爪撕开绣屏。窑神“燔祭”的麒麟角被黑雨蚀穿，祂跪倒在瓷窑废墟间，看着自己守护的匠人长出陶土般的皮肤，在雨中凝固为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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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莉亚蜷缩在风车磨坊。托马斯用污染畸变的羽翼裹住她，那翅膀已半石化，羽毛正片片剥落。窗外，彼得与格蕾塔的形态正在崩解——蜘蛛步足陷入泥沼般的黑油，格蕾塔的蛛丝与丈夫融化的甲壳绞缠成沥青柱，柱顶睁开十二只混浊的眼球。
“妈妈——”莉亚的哭喊被飓风扯碎。托马斯捂住她的眼睛，自己却看见更骇人的景象：整片麦田翻腾如沥青海洋，无数融合了人类与灵裔特征的畸形体在油浪中沉浮。远处教堂尖顶，瓦伦丁的石躯寸寸龟裂，它用最后的力气将钟锤砸向铜钟。
钟鸣混着建筑倒塌的轰鸣传遍大陆。在永冻港的核破冰船残骸旁，在镀金城坍塌的交易所废墟上，在红山喷吐毒烟的防空洞前——所有尚存意识的生灵都听见了旧历终结的丧钟。
当最后一记钟声在硝烟中沉寂，黑雨冲刷着大陆的疮痍。新历元年开始了，而怪物再不能称自己为守护者。它们的动物形态在血与油中淬炼出新的象征：贪婪、暴怒、虚伪……以及那在原油与数据残骸中睁眼的“终末之茧”，正舔舐着初生的羽翼。
雨幕深处，一只沾满油污的蝙蝠幼崽从垃圾堆中挣出，它失去双眼前最后看到的，是云层裂缝中一缕虚幻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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