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汴河的水汽漫过虹桥,带着些微的凉意,拂过梁怀吉发烫的耳尖。他将那支玉兰玉簪小心塞进画筒时,指腹忽然触到画轴边缘的墨迹——竟是方才急着卷画时,不小心蹭上的石绿,淡青色在米白的宣纸上洇开,像极了宣纸上未干的苔痕。他低头看着指尖那抹洗不净的淡青,忽然想起画舫里徽柔望着画纸的眼神,眼尾的笑意比岸边最高的那盏灯笼更亮,睫毛上沾着的雨珠,像把碾碎的月光揉进了眼里,亮得让人不敢直视。
糖画老丈收拾摊子的声响从街角传来,竹勺敲着铜锅叮当作响,混着远处货郎收摊的吆喝,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梁怀吉忽然像被什么牵引着,抬脚走上前,指着锅里剩余的半融糖浆道:“老丈,再画支凤凰。”老丈提起铜勺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竟在抖,眼睁睁看着糖浆在青石板上游走,画出的凤羽歪歪扭扭,尾羽的弧度比去年给徽柔画的那支差了老远,倒像是被风吹乱了羽翼。
“公子这凤凰,带着股急劲儿。”老丈递过糖画时,眼角的皱纹里盛着看透世事的笑意,手里的铜勺在锅沿上敲了敲,“是给心上人吧?方才见你与那位戴帷帽的姑娘递糖画时,脸红得像桥边挂着的红灯笼,藏都藏不住。”
梁怀吉接过糖画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糖浆滴在手腕上,烫得他猛地缩回手,却舍不得吹,任由那点甜意顺着皮肤的纹路慢慢渗进衣袖,留下淡淡的黏痕。他望着宫墙的方向,夜色里飞檐的轮廓在月光下像幅淡墨画,飞翘的檐角挑着半轮月亮,忽然明白徽柔说的“画里的虹桥更热闹”是什么意思——原来画里能留住想留的人,能让石绿的裙摆永远沾着雨珠,让玉簪的温度永远停在掌心,让糖画的甜意永远不会融化。
画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绾提着盏羊角灯立在门内,灯光在她鬓边的银簪上流转,凤凰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随着灯影轻轻晃动。“晏殊大人说,这画轴得用松烟墨封边,才耐得住江南的潮气。”她将手里的锦盒递过去,盒盖内侧用银线绣着片小小的玉兰,花瓣的纹路里还沾着些微的香粉,“徽柔让我转交的,说画里的石绿娇贵,得配这个才不褪色。”
梁怀吉接过锦盒时,指尖与她的撞在一处,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下,忽然想起画舫里徽柔触电般缩回的手。他低头看着盒里铺着的素色锦缎,忽然将那支歪扭的凤凰糖画放进去,糖衣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竟与画轴上的石绿相映成趣,像把整个上元夜的暖都锁进了盒子里。“替我谢她,”他声音有些涩,像被糖浆黏住了喉咙,“说画……我会好好收着,比收着画院的镇纸还上心。”
苏绾走后,梁怀吉坐在画案前,将《上元灯影》展开在灯下。画中徽柔鬓边的玉兰花,被他用新调的石绿添了几笔光晕,淡青色的光韵漫过花瓣的边缘,倒像是沾了月光的清辉。他忽然取过徽柔画玉簪的那张宣纸——不知何时被苏绾悄悄塞进了画筒,此刻摊开在案上,墨色的玉兰与画中石绿的裙摆重叠,竟像是两人隔着迢迢宫墙,在纸上并肩站着,呼吸都落在同一片月光里。
宫墙深处,徽柔对着妆奁里的画轴坐了半宿。烛火在画纸的褶皱里投下细碎的影,忽明忽暗,像极了虹桥上被风吹得晃动的灯影。她忽然想起梁怀吉说“用汴河青苔调石绿”时,眼底的光比岸边最亮的灯笼还亮,那时只当是他对画的痴,如今才懂,那青苔里藏着汴河的水,藏着岸边的风,藏着他清晨踩着露水采青苔时,心里念着的人——念着她的襦裙是石绿,念着她的笑眼像灯影,念着她鬓边的玉兰该沾着怎样的雨珠。
鸡叫头遍时,她终于将那支玉簪的画像收起,小心翼翼藏在枕下。锦缎的凉意贴着脸颊,竟与那晚画舫里拂过的雨丝有几分相似,带着汴河的水汽。窗外的月光漫进窗棂,在画像的边角镀上层银,像给墨色的玉兰镶了道边,她忽然笑了——原来有些念想,不用画在宣纸上,也能在心里洇开,像石绿染透指尖,洗不掉,也忘不掉,反而会随着日子,越发鲜亮。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梁怀吉将画轴锁进樟木箱,箱底铺着他今早晒干的青苔,还带着汴河的潮气,与松烟墨的清苦混在一起,竟成了独属于上元夜的气息。他摸了摸画筒里的玉簪,冰凉的触感从指尖漫到心口,忽然提笔在宣纸上写下“上元夜记”四个字,笔尖的石绿还带着未干的水汽,落在纸上时,那抹淡青竟与去年画院西墙上那朵玉兰花的颜色,分毫不差,像把时光都锁进了这抹绿意里。
而汴河的水,载着残留的灯影,正缓缓流向东方。水面上漂着片玉兰花瓣,是昨夜从画舫窗棂落进去的,此刻随着波流起伏,被晨光染成了淡金色,像枚小小的玉簪,在粼粼波光里泛着温柔的光,一路向东,仿佛要把这上元夜的牵挂,送到看不见的尽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