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缓,车轮碾过水洼的声音带着几分黏腻,像极了方才糖画滴在手上的糖浆。徽柔忽然将画轴往苏绾怀里一塞,指尖死死按在车窗的木棱上,指节泛白得几乎要嵌进木头里。“你说……他们会不会刁难他?”她的声音比檐角垂落的雨丝还轻,眼尾的红却漫过了鬓角,在灯笼的光晕里晕染开来,像宣纸上晕开的胭脂,带着几分脆弱的艳。
苏绾刚要开口,车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铁蹄踏过水洼溅起细碎的水花,紧接着是晏殊沉稳的声音:“放心,怀吉那边有我安排的老内侍周旋,官差查不出实据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晏殊手里的玉扳指在月光下泛着暖光,指腹摩挲玉面的声响隔着车帘都能听见。“倒是你们,这画得用锦盒收好——史馆虽容不下这般私情,留着总能暖些往后的日子。”
徽柔接过画轴时,指腹又蹭过那“梁怀吉”三个字,墨迹未干的地方带着些微的涩,像是还留着他握笔时的力道。“去年上元,他在画院西墙画了朵玉兰花,被先生用戒尺打了手心,”她忽然笑起来,眼底却有水光晃,“他举着红肿的手跟我说,那花瓣的弧度,跟我那天戴的玉簪一模一样。”
苏绾摸了摸鬓边的银簪,簪头的凤凰翅膀上还沾着些微的雨珠,在烛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去年此时,她在客栈门口捡到那支融化了一半的凤凰糖画,糖浆顺着竹棍往下淌,在石阶上积了小小的一滩,那时只当是寻常少年的心意,如今才懂,那甜香里藏着多少不敢言说的牵挂,像被雨水泡胀的棉絮,沉甸甸压在心头。
马车行至宫墙侧门时,晏殊忽然停住脚步,望着天边刚钻出云层的月亮道:“规矩是死的,砌在宫墙上,砌在史册里,可人心却是活的,像这汴河的水,看着被两岸的堤困住,实则早把两岸的柳、岸边的灯、桥上的人,都一一记在了心里。”他转头看向徽柔,玉扳指在指间转了个圈,月光落在他鬓角的银丝上,“怀吉那孩子,今早去采青苔时,裤脚卷到膝盖,草鞋都陷进泥里了,却非要把石绿调得和你襦裙的颜色一般,说这样画出来的春景,才够鲜活。”
徽柔猛地攥紧画轴,画纸的褶皱里,似乎还留着画舫里的石绿气息,混着汴河青苔的湿腥,带着草木初生的嫩。她忽然想起梁怀吉递糖画时触电般缩回的手,指腹上还沾着未干的石绿,想起他指尖的石绿蹭在青石板上的痕迹,像极了他画里常有的苔痕,原来春天的颜色,早就跟着他的目光,悄无声息落在了自己身上,染绿了心底的每一寸角落。
回到宫中时,雨彻底停了。廊下的宫灯在风里轻轻摇晃,光影在金砖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斑驳。徽柔将画轴藏在妆奁最深处,上头压了件绣着并蒂莲的锦帕,转身看见铜镜里自己鬓边的空位——那支玉簪此刻或许正躺在梁怀吉的画筒里,与《汴京春景》的莲纹相依,玉簪的冰凉贴着画纸的温热,倒像是种奇异的相守。她忽然取过笔墨,在宣纸上细细画起玉簪的模样,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的痕迹竟与那日糖画滴落的糖浆有几分相似,在素白的纸上漫出温柔的圆。
而虹桥边,梁怀吉被官差盘问了半刻,那些人见他只揣着画具,又有老内侍在旁打圆场,终是骂骂咧咧地走了。他站在糖画摊子前,手里还攥着那柄大油纸伞,指腹摩挲着伞骨上的竹纹,伞下的《上元灯影》已被夜风晾干。画中徽柔的鬓边,那朵小小的玉兰花沾着细小雨珠,石绿的裙摆拂过青石板,裙摆的褶皱里还留着他特意点染的雨丝,竟像是从画里走出来,踏过了满河灯影,带着一身的甜香。
他从画筒里取出那支玉簪,月光落在玉兰花瓣的纹路里,将玉质里的绵密纹路照得一清二楚,竟比画院最好的白颜料更莹润。忽然想起今早采青苔时,指尖被石绿染透,在河边洗了三遍都没褪净,那时只当是沾了春色,如今才知,原是沾了念想,像墨汁渗进宣纸,怎么也褪不去了。
苏绾站在画院门口,看着胸口的织时玉渐渐恢复温润,那阵灼热褪去后,留下些微的麻,像被炭火熏过的暖。能量补充的提示已消失,唯有那“命运的悲剧,原是被规矩困住的真心”一行字,像被月光刻在了心上,笔画间还带着些微的烫。她抬头望向天边,月亮正照着汴河的水,载着灯影流向远方,而画舫里未干的石绿颜料,画轴上未干的墨迹,玉簪上未散的温度,都在这上元夜里,悄悄藏进了时光的褶皱里,像被妥善收进锦盒的画,等着某个无眠的雨夜,再被轻轻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