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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白色巨塔下的迟来祭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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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室里只有无影灯惨白的光和心电监护仪单调的“嘀——嘀——”声,冰冷得能冻住空气。周宁夏站在主刀位置,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汗水在无菌帽和口罩的缝隙间无声滑落,浸湿了眉睫。视野里只剩下腹腔深处那片搏动着的、被肿瘤侵犯的肝脏组织,血管的走向在她眼中纤毫毕现。
“吸引器跟上。”她的声音透过口罩,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如同她手中那把柳叶刀精准划开的线路。止血钳在她指尖翻飞,每一次夹闭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电刀,低功率,边缘止血。”
器械护士默契地递上器械,巡回护士记录着时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液特有的铁锈味。这是周宁夏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从清晨站到现在,双腿早已麻木,只有大脑在高速运转。时间在这里被无限压缩又拉长,只有病患的生命体征在屏幕上跳跃的数字,才是唯一真实的刻度。
“肿瘤剥离完成,边缘清晰。”她清晰地宣告,声音里终于透出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疲惫。当最后一道缝合线被打结剪断,监护仪上平稳的曲线宣告着又一次与死神的拉锯以胜利告终。手术室里紧绷的弦松了下来,助手们无声地交换着如释重负的眼神。
周宁夏率先走下手术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她摘下手套和沾了血污的手术衣,丢进黄色的医疗废物桶,动作干脆利落。冰冷的水龙头被拧开,水流冲刷着手指,一遍又一遍,直到皮肤发白起皱。她抬头,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沉静,像寒潭里的星子,深不见底,也映不出太多属于“周宁夏”这个人的温度。
刚走出手术区,护士长张姐就迎了上来,手里拿着她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周医生,您手机……刚才一直在震,好像挺急的。”
周宁夏接过,屏幕上是十几个未接来电,都来自同一个名字——陈姨。那是奶奶的老邻居,一直帮忙照看独居的老人。心脏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点开通话记录,最新的一条是陈姨的短信,时间显示是三个小时前:
“小夏,看到速回电!你奶奶她……”
后面的话被省略号取代,像一把钝刀子猛地捅进了心窝。周宁夏的手指有些僵,回拨过去,听筒里传来陈姨焦急得快哭出来的声音:“小夏啊!你可算接了!快回来吧!奶奶……奶奶她今天下午在社区活动中心突然晕倒了!120送到你们医院急诊了!现在在抢救室!”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光洁的地砖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一张骤然张开的蛛网。周宁夏脑子里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手术室里所有的镇定自若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奶奶……急诊抢救室?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抬起的腿,身体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白大褂的下摆在身后卷起一阵慌乱的风。
医院大厅里人声鼎沸,充斥着病痛、焦灼和消毒水的味道。周宁夏逆着人流狂奔,撞开了几个挡路的人,连道歉都来不及说。急诊科的指示牌在眼前晃动,那刺眼的红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奶奶!周玉芬!她在哪里?”她冲到抢救分诊台,声音是破碎的嘶哑,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喘不上气。
护士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迅速在电脑上查询:“周玉芬……在3号抢救室!快!”
推开3号抢救室的门,里面一片兵荒马乱。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刺得人头皮发麻,医生和护士围着病床快速操作,各种导管和线路缠绕着病床上那个瘦小单薄的身躯。周宁夏的目光瞬间钉在那个身影上,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
是奶奶。她躺在那里,双眼紧闭,脸色是骇人的灰败,氧气面罩遮住了她大半张脸,每一次呼吸都显得那么艰难微弱。曾经慈祥温和的面容,此刻只剩下被病痛侵蚀的脆弱。
“患者突发意识丧失,血压持续下降,心率不齐!准备除颤!”主治医生急促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在周宁夏心上。
她本该是冲上去的医生,是那个掌控局面、与死神搏斗的人。可这一刻,她只是一个浑身冰冷的、迟到的孙女。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自责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认得奶奶此刻的症状,也明白那些报警数值背后代表的凶险——晚期肿瘤转移引起的多器官功能衰竭。这个诊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认知里。晚期?怎么可能?她上周打电话,奶奶还说只是有点累,胃口不太好……她竟然信了!她这个号称肝胆外科一把刀、天天和肿瘤打交道的医生,竟然没能从电话里那一点点细微的异常察觉出至亲身体的崩坏!
“静脉通路!多巴胺静推!准备插管!”抢救指令还在继续。
周宁夏的手指死死抠进掌心,指甲深陷进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看到奶奶枯瘦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那手腕上还戴着她去年生日时买的那只细细的银镯子。她本该早点发现的,她本该多回家看看,本该逼着奶奶来做一次全面体检!无数个“本该”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撕扯,最终化为一个冰冷刺骨的事实:她救了无数人,却救不了自己最亲的人。她违背了当年在母亲病床前立下的誓言。
抢救还在继续,电击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每一次除颤仪的起落都让奶奶的身体痛苦地弹起又落下。周宁夏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僵立在门口,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她是个医生,一个出色的外科医生,此刻却连走近一步的力气都没有。她怕,怕看到奶奶身上那些被自己忽略的、早已存在的病征;她更怕,怕自己沾染了无数病菌的双手,会玷污了奶奶最后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监护仪上那条疯狂扭动的曲线,终于变成了一条冷酷的、笔直的横线。尖锐的长鸣声取代了所有嘈杂。
“宣布死亡时间……”主治医生疲惫而沉重的声音响起。
世界瞬间失声。周宁夏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扭曲、模糊,最终坍缩成一个黑暗的漩涡。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抢救室里医生护士惋惜的低语、仪器的关机声、推车离开的轱辘声……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她只看到护士轻轻拉上那惨白的布单,盖住了奶奶的脸,也盖住了她世界里最后一点温暖的光。
她缓缓滑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蜷缩成一团。白大褂沾上了墙角的灰尘,她却浑然不觉。急诊科的喧嚣隔着门板隐隐传来,那属于生者的世界,此刻与她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深渊。巨大的悲伤和灭顶的自责像两块巨石,压得她无法呼吸,胸口窒闷得发痛。眼泪汹涌地往上冲,酸涩刺痛着鼻腔和眼眶,喉咙里堵着硬块,火烧火燎,却一滴也流不出来。她张着嘴,像离水的鱼,只能发出无声的、破碎的喘息。十五岁那年母亲去世时那种天塌地陷的绝望,混合着此刻更甚的、亲手铸成的悔恨,如同冰冷粘稠的沥青,将她彻底封死。
不知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被再次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寒气。来人穿着笔挺的深蓝色警服常服,肩章上的银色星徽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他剑眉微蹙,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一丝办案后的疲惫和凝重,眼神却锐利如鹰,习惯性地扫视着周围环境。他是刑警林毅,刚处理完医院门口一起因争抢停车位引发的小纠纷,过来找急诊同事了解点情况。他并未留意到角落里蜷缩的那个身影,目光落在空了的抢救床上,又转向一旁整理器械的护士,压低声音询问着什么。
周宁夏沉浸在自己崩塌的世界里,对周遭的一切浑然未觉。林毅那身警服的深蓝,和她此刻浸透骨髓的冰冷绝望,如同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存在于同一个空间,却隔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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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部大楼在夜色中只剩下零星的灯火。周宁夏拖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单人值班休息室。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简易衣柜,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孤独混合的味道。她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麻木地脱掉白大褂,走进逼仄的淋浴间。
冰冷刺骨的水流兜头浇下,激得她浑身一颤,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没有调高水温,任由那冰冷的水流冲刷着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冲刷掉指缝间残留的消毒水味、手术室的血腥气,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属于死亡和迟到的冰冷气息。水珠顺着湿透的头发流下,滑过紧闭的眼睑、苍白的脸颊、紧绷的下颌线。
终于,在哗哗的水声掩盖下,压抑了一整晚的、野兽般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挣扎着挤了出来。她背靠着冰冷的瓷砖墙,身体无法控制地向下滑去,最终蜷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双臂紧紧环抱住自己,肩膀剧烈地颤抖。水流无情地冲刷着她的头顶和脊背,与滚烫却始终无法夺眶而出的泪水在脸上混合、流淌、消失。只有水流声,和她那被水流声彻底吞没的、绝望到无声的悲鸣,填满了这方寸之地。
不知过了多久,水流声停止。周宁夏裹着浴巾出来,头发还在滴水,脸色是洗刷过后的、更加彻底的惨白。她走到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个小小的、老式的翻盖手机上。那是奶奶用的手机,陈姨傍晚送过来的,说是奶奶晕倒前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
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未褪尽的凉意,有些颤抖地打开了翻盖。屏幕亮起,停留在短信编辑的界面。收件人赫然是她的名字——“小夏”。
短信的内容只有短短一行字,尚未发送:
> **“小夏,奶奶煨了你最喜欢的黄豆猪脚汤,还在灶上热着,早点回来喝,别太累了……”**
时间戳清晰地显示着,正是奶奶晕倒前十几分钟。
“啊……”一声短促的、被极度压抑后终于撕裂喉咙的哀鸣冲了出来,随即又被她死死咬住下唇堵了回去。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她猛地将手机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塑料外壳硌得掌心生疼,仿佛要嵌进骨头里。那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灵魂深处。
灶上温着的汤……她又一次错过了。不是错过一顿饭,是错过了奶奶生命里最后一点温热的期盼。作为医生,她治不了母亲的病,救不回奶奶的命;作为孙女,她连一碗温热的汤都没能喝上。
她慢慢松开紧握的手,手机滑落在桌面上。然后,她拉开了抽屉最深处。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枚小巧的、有些磨损的怀表,黄铜表壳泛着温润的旧时光泽。这是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她拿起怀表,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慰藉。她打开表盖,里面没有照片,只有静止的指针,默默指向一个永远回不去的时刻。指尖轻轻抚过光滑的表蒙,那冰凉的触感一路蔓延到心底。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座在深夜里悄然风化的石像。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眠,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苍白的侧脸上投下冰冷而变幻的光影。她坐在那里,守着母亲遗留的旧怀表,守着奶奶那条永远无法发出的短信,守着这无边无际的、名为“来不及”的漫漫长夜。时间在她身上仿佛失去了意义,只有心口那个被悔恨和悲伤反复撕扯的洞,在无声地滴血。
夜色浓稠如墨,吞噬了最后一点星光。在这片死寂里,唯有那枚旧怀表冰凉的轮廓,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来自往昔的浮木。而未来,在失去最后一位至亲的此刻,显得如此空旷而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