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零七分,办公桌上的茶已经凉了三回。电脑荧幕还亮着,窗外的蝉声与机关院子里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交错成一层隐约的声墙,薄而不破,像此刻县里的局势。
我坐在桌后,翻阅林海青送来的那份「智慧田调整技术方案」,从网络升级到设备再配置,明面上是技术调整,细看却能看出背后开始有人想把企业再拉回胡新民那条线上。
改动细节多出现在资料回传频率、监管节点资料落地与储存权限上,看似纯技术,实际若同意,就等于企业端主体可借「技术需求」直接接触招商办或农业局,不再需要我的办公室主导全程。
侑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我翻完,才开口:「技术人员只是照企业想法提的,但这份方案是葛子恒主动送来林主任那,林再转手给咱们。」
我点了根烟,笑了笑:「葛子恒这人……耐不住了?」
「这几天招商办有传闻说他想跳槽去临县当个挂职副书记,不过没落实。今天主动跑来递这份,应该是想在智慧田这件事上刷个存在。」
「这就叫不敢明说,就想偷挂个名字。」
我吸了一口烟,慢慢吐出烟雾,眼神沈下来:「这份方案不能回绝,但不能同意。我们要重新审。」
侑成点头:「我来拟个回复公文?理由写审查技术可行性与规划匹配度。」
「加一句:‘请项目原推进人配合完善’。把‘原推进人’四个字挂出来。」
「……你是要让他知道这碗汤不是随便都能蹭的。」
我笑:「这年头不怕人来蹭,只怕他以为蹭了就能跟你分一样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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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十点,群福送我回宿舍,他把车停在机关生活区小区口,没下车,只侧头回我一句:「李县长,今晚这份批示您要不写在车上,我一会帮您送回政府办?」
我靠在后座,揉了揉眉心:「你也累了一天了。」
他没回话,只打开扶手箱,把我早上写在副本纸上的草稿递过来:「我今晚不急着回去,顺便看看车胎,明天要下乡。」
我接过纸,拿笔在腿上勾了两笔,抬头说:「你这个人,做事比我想得细。」
他咧嘴一笑:「我是没脑子,才要看得细。」
我摇头:「你脑子不差,只是不多话。将来你要进组织口,记得我这句话:别怕说得少,就怕看得浅。」
群福点了点头:「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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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六点半,天气闷得像锅底,院子里不见几个人。我下楼时正好碰上侑成从对面那栋办公宿舍楼出来,手里还拿着一盒热豆浆和油条。
「早餐给你带了一份,知道你早上不喜欢食堂的包子。」
我接过袋子:「你昨晚没睡?」
他揉了揉眼:「改到一点,今天的简报就三张,重点就一件事:市里可能会临时来调研智慧田。」
我停住脚步:「哪个层级?」
「说是市政协副主席带队,实际代表市委政研室,有隐形调研意味,估计是有人打听到你动得太快,想看看底牌。」
我点点头,转头对群福说:「今天去现场前,车停得再远一点,我不想让人第一眼看到‘县领导’来了。」
「好。」他语气一贯平稳。
我喝了口豆浆,低声说道:「有些局,是从桌面下开始布的。现在,他们想掀桌,我就让他们知道——这桌,不是他们能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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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九点整,智慧田现场。
天空阴阴的,虽未下雨,却有股压人心口的湿气。
市政协调研组一行七人如约到达,并未提前与我打招呼,而是直接走向技术平台后方的数据仓与设备展示区。
但我已提前半小时到场,换了件白衬衫,站在田边,没带任何明显标牌。
副总带着调研组介绍时,眼神四下找人,却没看到预期中的「县领导出面」场面。
我迟疑片刻,才慢步走上前,语气平静:「我是李忠恩,分管这个项目的副县长,各位领导辛苦。」
一名政研室的中年人顿了一下,语气也放柔:「李县长,您来得早。」
我笑了笑:「现场来多几次,不容易出错。」
这场调研,我全程没坐、没喝水,也没插话,只是安静站着,等对方每一个提问后再补上一句补充,不抢、不让、不闪躲。
一场调研下来,没人说出什么批评,也没人露出笑脸,但我知道:该看的他们都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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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回程路上,车里一片静。
侑成翻着手上的会议笔记,低声说:「刚刚我从对方随行人那里打听到,他们回去会单独写一份‘长兴县农业科技治理观察报告’,有可能上报市委书记办。」
我靠在椅背,闭上眼睛:「那就让他们写。」
他转头看我一眼,语气里多了一丝笑:「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没睁眼:「代表我不只是个副县长。」
他咧嘴轻笑,低声说:
「是的,代表你开始被当成一颗未来的棋子,不是工具,也不是旗帜,而是——下手可用的主体力量。」
我睁开眼,看向窗外闪过的稻田与远处烟雾袅袅的村落,淡淡说道:
「那他们最好记住,这颗棋,不是谁都能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