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时，老宅的桂树像是攒足了劲儿，枝桠间猛地冒出点点新绿。那些嫩芽裹着层褐红的外衣，尖尖的顶儿还泛着水光，凑近了看，倒像藏了满树的小秘密，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刚从寒冬里醒过来的世界
林雾蹲在树下翻土，指尖捏着把小巧的园艺铲，土块被敲得细碎，混着去年落下的桂花残骸，散发出潮湿的草木香。江哲拎着个青花瓷盆从厨房出来，盆沿沾着的春泥蹭在卡其色裤脚，晕出几块深浅不一的印子，倒比当年校服上的粉笔灰更添了几分烟火气
“小心根须”他放下花盆蹲到她身边，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带着刚洗过的水汽。指尖轻轻拨开表层的土，细密的白色根络便露了出来，像谁偷偷埋在土里的银丝，缠缠绕绕地往深处钻。“去年冬天开的那朵花，养分都从这儿来呢。”江哲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这些沉默生长的生命
林雾指尖轻轻碰了碰根须，凉丝丝的触感顺着指腹爬上来，忽然就想起天文台那夜。他握着她的手放在调焦轮上，指腹相触时，两人都轻轻颤了下——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摆弄仪器的薄茧，却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原来爱意和这些植物的根一样，早就在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盘根错节，把两个看似无关的生命，缠成了密不可分的整体
阁楼的樟木箱又被打开了。这次是江哲母亲来取换季的旧被单，她踩着木梯往上够，脚下的木板咯吱响，像在哼一首老旧的调子。翻到箱底时，一个褪色的红绸袋忽然掉了出来，落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咦，这是什么？”江母弯腰捡起来，红绸布上绣的缠枝莲早就褪了色，边角磨得发毛。解开系得紧实的绳结，里面滚出两颗玻璃珠——一颗裹着金粉，在光线下转着圈，像把那年秋天的桂花雨揉碎了封在里面；一颗嵌着银砂，晃动时簌簌作响，倒像是盛了片被风吹动的星空
“这是你们俩满月时，我和你林阿姨换的长命锁珠子。”江母用袖口擦着珠子上的灰，眼里漾着笑，“当时就觉得俩孩子投缘，眉眼间都带着股机灵劲儿，果然没看错”
林雾捏着那颗金粉玻璃珠对着窗外来的光，粉末在珠子里缓缓流动，像把时光也泡得慢悠悠的。她忽然想起高中时，江哲总爱在她课桌抽屉里塞桂花，浅黄的花瓣落在课本上，和这珠子里的金粉一样，都带着种不肯老去的温柔。江哲正转着那颗银砂珠，忽然低头在她耳边轻语，气息拂过耳廓，带着点痒：“原来从满月起，我们的星星就绑在一起了”
入夏的某个傍晚，台风过境。乌云像被谁揉皱的墨纸，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窗外的雨下得噼里啪啦，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在水声里
林雾蜷在客厅的沙发上翻旧相册，指尖划过塑封的封面，把积在上面的薄尘擦去。翻到高中秋游那一页时，她忽然顿住了——照片里的自己穿着白衬衫，举着片刚摘的桂花傻笑，阳光落在发梢，镀上圈浅金的边。而身后不远处，江哲正举着台老旧的胶片相机，镜头明明对着远处的山，肩膀却悄悄朝她的方向偏着，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忍不住想靠近
“当时就偷拍我啊？”林雾举着相册，赤脚踩过冰凉的地板，凑到厨房门口。江哲正弯腰给她煮姜汤，炉火在灶上跳动，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闻言，他手里的糖罐“哐当”一声，差点掉进水槽里
“不是偷拍，”他转过身挠头，耳尖红得像被炉火烤过，“是想拍桂花，刚好你在花下面。”林雾笑着踮脚，把照片贴在他胸口，布料下的心跳咚咚作响，比窗外的雨声还要急：“那这张呢？”照片里的他站在天文台的穹顶下，望远镜对着墨蓝的星空，口袋里却露出半截桂花枝——正是她那天嫌碍事，丢在花坛边的那支
江哲的脸彻底红透了，像被煮透的虾子。他伸手把她揽进怀里，姜汤的热气混着他身上干净的皂角香，漫在发顶。“反正……反正从那时候起，我的镜头里，你和星星一样重要”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点少年时的窘迫，又藏着掩不住的认真
窗外的台风还在呼啸，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玻璃上，像谁在外面敲着鼓。但屋里的灯光却暖得像块刚从糖罐里捞出来的蜜糖，把少年时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镜头后的目光，都泡得软软糯糯，甜得人心头发颤
秋分那天，天文台举办开放日。孩子们像刚出笼的小鸟，叽叽喳喳地涌进穹顶大厅，手里的风车转得飞快，把阳光搅成了金色的碎片。江哲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带着孩子们排队观测“桂花星”，他弯腰调试望远镜时，额前的碎发垂下来，被孩子们的笑声吹得轻轻晃动
林雾在一旁的长桌后分发星图贴纸，指尖划过印着“桂花星”轨道的图纸，忽然听见小宝举着画纸，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奶声奶气地喊：“林阿姨你看！我画了江叔叔和你，还有会开花的星星！”
画纸上，两个牵手的小人站在桂树下，头顶的星空被涂成了深浅不一的蓝，一颗星星正掉着金色的花瓣，像场永远下不完的桂花雨。小人的脸上都画着弯成月牙的眼睛，连桂树的叶子都被涂成了开心的绿色
林雾笑着揉了揉小宝的头发，指腹蹭过他柔软的发顶，忽然抬头，正对上江哲看过来的目光。他站在望远镜旁，阳光穿过穹顶的玻璃落在他肩头，像披了件用星光织成的外套，连工作服上的褶皱都显得温柔。四目相对的瞬间，远处传来孩子们发现新星座的欢呼，而他们之间，仿佛又飘起那年秋天的桂花，浅黄的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把所有的时光都连成了线
从阁楼樟木箱里的桂花标本，到天文台镜头里的星轨；从满月时交换的玻璃珠，到孩子笔下会开花的星图，原来有些絮语从一开始就写好了永恒。它们藏在每片飘落的桂花里，躲在每颗闪烁的星辰间，等着岁月慢慢读给彼此听，一读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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